■郭小聪
《我们今晚有幸》一文是加拿大幽默小品作家斯蒂芬·里柯克的代表作,讲述了演讲者遇到的各种奇葩主持人,令人乐不可支。
有一回,里柯克碰上一位满脸悲戚的主持人,开场说:“我们今天居然走出家门,到这儿来听幽默诙谐的演讲。”
“出什么事儿了”? 他莫名其妙,小声问旁人。原来,小城一位居民刚刚去世。
面对台下表情凝重的听众,里柯克“一种犯罪之感油然而生”,仿佛他是来“有意破坏他们对死者的悼念”。
这位逝者,“多大岁数”? 他又小心问道。
“九十四岁!”
只有天才的小品作家,才能在老年死亡话题与节哀顺变间窥到生命通达的幽默感,有分寸、有风度地开玩笑。
我读里柯克小品是在而立之年,开怀大笑之时也留下了心理阴影,因为他的《七十话人生》一开头就把“古稀之年”一词给具象化和符咒化了:“老年是生命的‘前线’,正进入‘无人地带’。无人地带雾霾笼罩,再过去就是幽冥。”无论何时,只要一想到有条幽冥界线正向你靠近,那边“随处都有人悄然无声地倒下”,就不禁心头一紧。
如今,我也进入了“无人地带”。
然而,年过七十,我发现情况没那么糟糕,仍然可以柳暗花明,别有洞天。特别是读过英国资深编辑黛安娜·阿西尔的《暮色将尽》,深受鼓舞。她说:“我六十多岁时还觉得自己距离中年不过咫尺之遥。七十岁生日,也没感觉到什么不同。”这份豪迈绝非虚言,因为她写此书时已是八十九岁高龄!
而且这本回忆录可不是生活流水账,其思绪之细腻,口吻之温婉,转换之丝滑,盛年作家也未必能够从容驾驭。全书第一章落笔即举重若轻,自第一句“从卧室俯视出去”开始,你就能感受到老人意识流的充沛与温情。她注目的不是残阳,而是草地上欢快的小狗。她“感到内心一阵刺痛”,也不是因为哀伤,而是动了想买只小狗的念头,但转念一想“我已经这么老了”,“这对小狗也太不公平了吧”。还有她刚邮购来的树蕨,这也成了当天“另一件显然不可能的事”,因为图片上看像棵树,原来是幼苗,她也许等不到植物长大那一天了。事实就是这样:“一本讲老年的书并不一定要以呜咽收场,当然也不可能锣鼓喧天。”
但承认自己“确实是老了”是一回事,被这一事实所折磨是另一回事。前者尚能安享生活每一天,后者则毁掉了生命时光中最后一点生活质量。阿西尔的一位女友,“极力逃避想起变老这一事实”,甚至想自杀,但她过世时,积攒的“那堆药片完好无缺”,她崩溃的内心究竟经历了什么呢?
生存还是生活? 这是一个问题,尤其对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
不过,老年难过人人过,并非人人都难过。阿西尔偶然结识了一位画家,寂寂无名,看似脆弱和怪僻。但当她终于见到老妇人精彩的画作,听她很棒的艺术见解时,她才“恍然明白,为什么从她身上我看不到空虚之感”,因为“她是那种拥有最大幸运的典型例子”,活在自己事业的专注中,无暇顾影自怜。这堪称知音之论! 当阿西尔写作《暮色将尽》时,她不是也深潜在字斟句酌的幸福中吗?那一刻,她会想到死期将近吗?不,她生命的感觉是燃烧的,血流的冲击是欢畅的。
《暮色将尽》一书涉及变老与死亡、爱情与性、后悔与遗憾等隐秘话题,相当感性。作者活力惊人,其“情窦初开”的回忆甚至是从四五岁时开始,尽管她一生未婚未育。不过,个人化的女性写作往往是从自我话题展开的,她的感受就是内容本身。阿西尔那些看似絮叨的体己话,只是想“让自己好好地成长,也让自己好好地变老”,重在倾诉,期望倾听,并无说教之心,却对姐妹们颇有教益。例如:“女人的自我常常泯灭于性之中,很多人到了中年以后才慢慢找到性以外的自我存在”,所以应当及早规避弯路。她还含蓄地提醒某些老年人,“我深信一个老人永永远远不应该期望年轻人渴望他的陪伴,或声称自己是他们的同龄人”,有时自恋也会伤人。这些人生经验之谈,恰似暮年华章的丰厚,经过淬炼,归于平淡。
暮色将尽,尚有余温,颐养之年,犹用以薪。我的大学恩师谢冕先生,九十岁高龄做了股骨头置换手术,心态依然乐观,本质就是达观:“昨天不属于我,明天不可预测,未来不可预测,只有今天,珍惜今天,为今天干杯。”这正是生命哲学一向强调的“向死而生”之意。我在《尽享生命》一文中也有过类似的感悟和感慨:“浅浅的生命之杯想斟什么样的酒毕竟是要由自己来挑选,来品尝的。古往今来,当人们走进那些伟大思想的深处时,他总会觉得多多少少就像秉烛走进幽深曲折的山洞在那最激动人心的时候听到了生生死死的回声,由于死和生的碰杯而豁亮了生对死的烛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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