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版
古乐府杂曲歌辞有“行路难”的篇名。《乐府解题》说：“《行路难》，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多以‘君不见’为首。”所谓“世路艰难”当是转寓，起初的本意应当是直抒对行路艰辛的感慨。《乐府诗集》的编者宋人郭茂倩说：“按《陈武别传》曰：‘武常牧羊，诸家牧竖有知歌谣者，武遂学《行路难》。’则所起亦远矣。唐王昌龄又有《变行路难》。”
陈武牧羊，从诸家牧竖学歌谣《行路难》，说明这种诗歌体裁“所起亦远”，初源其实出于民歌。
以“行路难”为题的诗歌，大多表现出悲怆豪放的风格。我们目前所见，以南朝宋人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年代较早。他写道：“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抵节行路吟。”“丈夫生世能几时，安能叠燮垂羽翼。”又如：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其间“行路”已经是指人生道路了。唐代诗人李白的《行路难》，是这类诗歌中的绝唱：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闲来垂钓坐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直接吟咏旅途艰辛的，有张籍的《行路难》：
湘东行人长叹息，十年离家归未得。弊裘羸马苦难行，僮仆饥寒少筋力。君不见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龙蟠泥中未有云，不能生彼升天翼。
聂夷中的《行路难》则写道：
莫言行路难，夷狄如中国。谓言骨肉亲，中门如异域。出处全在人，路亦无通塞。门前两条辙，何处去不得？
情调较为积极乐观，对“行路难”的诗题，可以说是反其意而用之。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成功，往往与“八千里路云和月”的人生历程相联系。战国时期的著名策士苏秦始而“羸幐履蹻，负书担橐”，终则“伏轼撙衔，横历天下”（参见《战国策·秦策一》）。求学从政，千里奔波，这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士人典型的人生道路。
《战国策·赵策一》又这样说到苏秦远道求学途中的辛劳：
家贫亲老，无罢车驽马，桑轮蓬箧羸幐，负书担橐，触尘埃，蒙霜露，越漳、河，足重茧，日百而舍。
家境穷困，无法备置车马，只能背负书籍，肩挑行李，不避霜露风尘，拼命赶路，以致脚下生了几层茧子，每天要走一百里才能停宿。所谓“儒者万里负笈以寻其师”（《抱朴子·祛惑》），要想学业有成，首要的课程竟然是艰苦的交通实践。据说孔子授业的基本科目“六艺”当中，列有“御”即驾驭车马一项。看来，交通技术也是一定文化层次的人们必须具备的基本修养和能力训练内容。
学人进入仕途，成为政府官员之后，就成了专制时代严整高效的政治机器上的不能实现自主意志的冰冷部件。汉代臣子已经有自称“牛马走”的情形，是说自己在皇帝面前是像牛马一样甘心服役奔走的奴仆。司马迁在《报任少卿书》中就说到“太史公，牛马走”。陆游《杂兴》诗中也有“区区牛马走，龊龊虮虱臣”的诗句。
专制主义政治制度下的臣子确实必须如牛马般竭力充役。出使、出征、出守、出巡等，都是官吏往往不得不踏上艰险之途出行的缘由。任免调迁之间千里奔走，也是重要的使役内容之一。
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中写道：“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别赞上人》诗则感叹：“是身如浮云，安可限南北。”白居易也有“一为趋走吏，尘土不开颜”的诗句。苏轼则以“天意遣奔逃”（《次韵张安道读杜诗》）“身行万里半天下”（《龟山》）来形容士人奔走江海的艰辛。范成大《发荆州》诗中所谓“千山万水垂垂老”，幽怨之情显得尤其哀切。
江淹的《恨赋》也体现了这种对出行极端厌倦的情绪。他写道：
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迁客海上，流戍陇阴。此人但闻悲风汩起，泣下沾巾；亦复含酸茹叹，销落湮沉。
“迁”“流”辛苦，以致“危涕”“坠心”“含酸茹叹”“泣下沾巾”，悲绪满怀，心境消沉。
中国古代士人的人生追求，大多如《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中所说到的：
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他们为博取功名，不得不“迁”“流”“万里”，“横历天下”。即所谓“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唐〕杜甫：《前出塞》）“四方男子事，不敢恨飘零”（〔宋〕陆游：《夜思》）“四方丈夫事，行矣勿咨嗟”（〔宋〕陆游：《鼓楼铺醉歌》）。站在考察文化史的基点上分析，应当肯定这种交通活动的积极意义，然而在诸如“丈夫出门无万里，风云之会立可乘”（〔宋〕陆游：《胡无人》）这类豪言壮语的字句之间，仍然透露出因出行疲困劳瘁而产生的内心深处的哀怨。所谓“丈夫虽有四方志，客子终悲千里行”（〔宋〕陆游：《早发奴寨》），正是这种心境的写照。清代诗人张问陶《羁旅行》中写道：“男儿生不识乡里，南船北马伊胡底。长剑销磨四海尘，萍蓬不得夸弧矢。”壮志终被消磨在行旅风尘之中。
由于以上说到的原因，纪行诗成为中国古代诗歌的一支主流，而表述对万里艰险之途的忧惧，成为经久不衰的吟唱的主题。
初唐诗人卢照邻有一首题为《早度分水岭》的诗作：
丁年游蜀道，斑鬓向长安。徒费周王粟，空弹汉吏冠。马蹄穿欲尽，貂裘敝转寒。层冰横九折，积石凌七盘。重溪既下漱，峻峰亦上干。陇头闻戍鼓，岭外咽飞湍。瑟瑟松风急，苍苍山月团。传语后来者，斯路诚独难。
所谓“斯路诚独难”，究竟是说蜀道之难，还是“费周王粟”“弹汉吏冠”的仕途之难呢？ 很可能二者兼而有之。
唐宪宗时，刑部侍郎韩愈上书谏止遣使往凤翔迎佛骨，得罪了皇帝，因而贬任潮州刺史，赴任途中作《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诗以寄情：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诗中表露了“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愚忠，然而字里行间也可以透见贬斥边州，面对遥远的艰险行途的忧悸不安。唐代另一位与韩愈才具成就与遭遇都相类，并列为“唐宋八大家”的柳宗元，也曾作《别舍弟宗一》诗，抒发了同样的情怀：
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一身去国”“万死投荒”的经历，永远使诗人“零落残魂倍黯然”。
历代纪行诗中虽然确实也有如李白“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样豪放欢快的诗句，但绝大多数都如同所谓“悠悠行迈远，戚戚忧思深”（〔晋〕陆机：《拟行行重行行》）那样，带有浓重的哀怨之情。唐人宋之问有《高山引》：
攀云窈窕兮上跻悬峰，长路浩浩兮此去何从？水一曲兮肠一曲，山一重兮悲一重。
苏东坡曾有“郊寒岛瘦”的评价，说唐代诗人孟郊、贾岛诗风凄冷，有衰弱苦寒的风格。孟郊的纪行诗作中，可以看到“长安别离道，宛在东南隅。寒草根未死，愁人心已枯。促促水上景，遥遥天际途”（《送从叔校书简南归》），“赤日 千里火，火中行子心。孰不苦焦灼，所行为贫侵”（《赠竟陵卢使君虔别》），“四时不在家，弊服断线多。远客独憔悴，春英落婆娑”（《汴州别韩愈》）这样的诗句。贾岛《送人适越》中写道：“迁客蓬蒿暮，游人道路长。”他还写出过许多如“因贫行远道”（《酬姚合校书》）“愁生为客途”（《宿孤馆》）这类“读之使人不欢”（《沧浪诗话》评语）的诗句。其实，对于出行生活流露出这种伤感情绪的，并不仅仅是孟郊、贾岛这种苦吟诗人。旷达豪俊如李白，在《北上行》中也有透露出伤感的名句：
前行无归日，返顾思旧乡。
惨戚冰雪里，悲号绝中肠。
其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沧浪诗话》评语）的岑参，也曾作《赴北庭度陇思家》：
西向轮台万里余，也知乡信日应疏。陇山鹦鹉能言语，为报家人数寄书。就连自诩“平生铁石心”的陆游，也曾在《太息·宿青山铺作》中写道：“太息重太息，吾行无终极。冰霜迫残岁，鸟兽号落日。秋砧满孤村，枯叶拥破驿。白头乡万里，堕此虎豹宅。道边新食人，膏血染草棘。”“凄凄复凄凄，山路穷攀跻。仆病卧草间，马困声酸嘶。”“客路少睡眠，月白闻号鸡。欲行且复止，虎来茆叶低。”叹息行旅生活艰辛和险恶的诗句，又如：
短帽障赤日，烈风吹黄沙。（《鼓楼铺醉歌》）
瘦犊应多恨，泥途伏短辕。（《行绵州道中》）
泥深三尺马蹄弱，霜厚一寸客衣薄。（《书驿壁》）
五更出门寒裂面，半夜燎衣泥满裤。（《木瓜铺短歌》）
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行旅者不仅面临困苦艰难，而且往往要经历生死险境，这就是所谓“此生均是客，处处皆可死”（〔宋〕陆游：《自兴元赴官成都》）所反映的情形。陆游诗有“平生怕路如怕虎”（《上巳临川道中》）句，其实，行旅途中的真正的虎患，也常常直接威胁行人的生命安全。所谓“道边新食人，膏血染草棘”，就反映这样严酷的事实，可能在古人行途中并不罕见。陆游又有《畏虎》诗：
滑路滑如苔，涩路涩若梯。更堪都梁下，一雪三日泥。泥深尚云可，委身饿虎蹊。心寒道上迹，魄碎茆叶低。常恐不自免，一死均猪鸡。老马亦甚畏，惰惰不敢嘶。
“即今穷谷中，性命寄豺虎”（〔宋〕陆游：《长木夜行抵金堆市》），在交通实践中要经常出入这样的险境，当然会使行旅者的心境，完全为沉郁灰暗的基色所笼盖。
“羁客垂垂老”（〔宋〕陆游：《剑门关》），“久客情怀恶”（〔宋〕陆游：《南沮水道中》）。“行路难”于是成为中国古代诗歌萦回几千年的悲郁旋律。
《行路难》原本是民歌，经文人采撷加工成为诗体，因而以“行路难”为主题的古代诗歌所反映的绝不仅仅是文人心曲，而代表了社会普遍的行旅感受与共同的交通意识。
传说鹧鸪的叫声为“行不得也哥哥”，以感叹交通的艰难。杜鹃的叫声则为“不如归去”，以寄抒思乡的忧伤。宋人范成大《两虫》诗：
鹧鸪忧兄“行不得”，杜宇劝客“不如归”。
元人萨都剌《百禽歌》也写道：
万山雨暗泥滑滑，“不如归去”声亦干。
“行不得也哥哥！”
九关虎豹高嵯峨，“行不得也哥哥！”
鹧鸪啼声“行不得也哥哥”所寄托的旅人情怀，在许多诗词中都有反映。宋人辛弃疾曾经在《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中写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元人梁栋《四禽言》诗也写道：
“行不得也哥哥！”湖南湖北秋水多。九疑山前叫虞舜，奈此乾坤无路何？“行不得也哥哥！”
又如元人陈旅《题雨竹》诗：
江上鹧鸪留客住，黄陵庙下泊船时。
清人尤侗《闻鹧鸪》诗中所谓“鹧鸪声里夕阳西，陌上征人首尽低”及“遍地关山‘行不得’，为谁辛苦尽情啼”的诗句，也说明鹧鸪“行不得也哥哥”的叫声，曾经怎样牵系着陆路和水路上每位旅人的情思。
清人周亮工在《书影》卷二中曾经这样写道：“鹧鸪之声‘行不得也哥哥’，又云‘軥輈林磔’。唐韦庄诗云：‘懊恼泽家非有恨，年年长忆凤城归。’‘懊恼泽家’，亦鹧鸪声也。”虽然译写成不同的文字，但是“軥輈”字皆从“车”，而“凤城归”亦强调“归”意。尤其“行不得也哥哥”更明朗地表达了劝阻行旅者不要再继续交通行程的意思。
（本文摘自《跛足帝国：中国传统交通文化研究》，王子今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25年7月第一版，定价：78.00元）
缩小
全文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