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巴赫“阅读史”，破译大师“音乐密码”

    ■张春海

    在音乐史上，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1685—1750）是一位“大名垂宇宙”的宗师级人物。这样的人物不缺少传记，而且其中不乏里程碑式的鸿篇巨制。在这种巨大压力下，后出的作品必须有自身特色才能获得立足之地且不被迅速淘汰。西班牙哲学家、散文家和诗人拉蒙·安德烈斯（Ramón Andrés,1955—）这部《巴赫传：时代、观念与书籍》（简称《巴赫传》，原书出版于2005年）面世已有20年。正如顶级音乐家永远不会过时一样，一部好传记也可以历经岁月沉淀散发出迷人的魅力。这部《巴赫传》独辟蹊径，从传主巴赫所处时代特别是巴赫本人的阅读史入手，探讨其音乐创造的底色和特色，为我们走进巴赫的音乐宇宙提供了一个特殊的视角。

    博通之士的“谦卑之书”

    《巴赫传》的作者拉蒙·安德烈斯出生于1955年，今年正好70岁，写此书时应该是40多岁。他在音乐、历史、哲学、文学等各个领域都有专业级的素养，比如，年轻时曾作为职业音乐家在欧多国巡回演出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曲目。这种“正六边形”一般的修养，使得作者可以自由地“跨界”。作者本人博学多识，但书写得并不掉书袋，做到了剪裁得当、取大舍小。

    他的写作态度朴质而单纯、明确——“写一本书也许需要野心，但更需要谦卑”。对巴赫这样的重量级人物，为他的音乐写点什么，也让作者感到是前所未有的挑战。作者承认，“仅凭探访一个时代，参观一间藏书室，或者参照巴赫的言论，是无法重构起他的思想的”；“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真正的巴赫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自己的工作，则是为走近一位像巴赫这样对西方音乐乃至西方文化都至关重要的人物补充一些线索。笔者理解，这里的补充线索，其实是探索一条新路径的自谦之词。

    一个真实的巴赫：生前并不走运的音乐人

    除了西方音乐史之类领域的研究者或者资深音乐人，包括笔者在内的大多数中文读者对巴赫，可能仅从历史教科书和一些“N手文献”得到一个比较简略、单薄的而非生动、立体的巴赫形象。许多人都熟悉那幅莱比锡画家豪斯曼（Elias Gottlob Haussmann）为巴赫所绘的著名肖像，画中的巴赫戴着假发、表情严峻、手拿招牌性的乐谱，好像要递上一张名片。这也是唯一被认定的巴赫本人画像，是巴赫去世两年前的1748年（一说1746年）所绘。

    也许是被这些“引导”，许多人可能想象巴赫生前过着优雅、富有的日子。但是，巴赫的生活远非光鲜、平静。10岁时父母双亡，35岁时中年丧妻，多个孩子夭折（他和两任妻子所生的20个孩子，只有9个活到了成年），兄弟早逝，他一生中饱经各种生离死别。此外，孩子中不成器的约翰·戈特弗里德·伯恩哈德挥霍无度也让巴赫头疼不已。

    经济上，巴赫在大多数时间内都离今天说的“财务自由”远之又远，虽然没到贫困潦倒的程度，但也“过得不太好”，不得不为了更好的岗位和薪水而辗转奔波，也曾多次遭遇“求职冷遇”甚至成为不公正待遇的受害者。他到莱比锡本来是为了更高薪水，没想到不仅没有如愿，作为歌唱演员的第二任妻子安娜·玛格达莱纳·巴赫还因为这里的保守气氛无法公开登台演唱，这让巴赫家少了一笔不小的收入。巴赫去世时，所留下的遗产数量极为有限，也就刚过1100多塔勒。其遗孀去世时，更是已处于领取社会救济金的极端贫困状态，这显然与巴赫身后享受的荣光远不相称。而今，且不提那些殿堂级的世界名曲，就是自巴赫当年为第二任妻子学习弹琴所编选曲谱脱胎而来的《巴赫初级钢琴曲集》也风行全球，在许多国家恐怕都是琴童们人手一册。

    正是看到了巴赫也有和我等芸芸众生同样的苦恼，我们可以不用以瞻仰的眼光去看巴赫，反而会为其曲折、坎坷的经历掬上一把同情之泪。《巴赫传》还告诉我们，巴赫除了是一位很有天赋的音乐家，还是一位好父亲、好丈夫、好老师，他的性格并不让人觉得难以相处。作为职业音乐人的巴赫“很德国”：并不棱角分明，也不波澜壮阔，内心充盈、虔诚、平和，信奉勤勉敬业、慢工细活。

    必须承认，除了音乐作品，有关巴赫个人生活的文献资料比较匮乏。在笔者看来，《巴赫传》对巴赫生平并未贡献多少新材料，也并不在一些不可靠的花边轶事上发挥和渲染，而是立足已有的可信材料展开叙述。《巴赫传》前面的章节以细致笔触复现当时日常生活细节、还原巴赫生活年代的状况，不无近年来比较盛行的微观史学的色彩，也有助于读者走近巴赫。

    巴赫藏书：“不完全档案”里自有密钥

    巴赫的复调音乐向来以充满谜团著称。对多少代的音乐家和“发烧友”们而言，巴赫的曲谱里有他自己精心埋下的密码，破译这些“巴赫密码”让人绞尽脑汁。前面已提到，作者试图贡献一些新线索，而这“秘道”就是巴赫的阅读世界。

    巴赫留下的遗产档案的最后部分，是一份包含着80多本书的“巴赫书单”。当然，这些仅是当时记录下来的巴赫藏书的一部分而非全部，相对于巴赫所读过的书应只是一角。语言学家赵元任先生有句名言，“说有易，说无难”。“巴赫书单”只包含价值38塔勒、17格罗申的宗教书籍，作者本人却如同福尔摩斯，充分利用巴赫的生平材料推测其阅读范围，这种“合理假设”的复原根据充分。作者在讨论巴赫的音乐作品时，并不繁琐，更不炫技，举例点到为止，能够说明观点、让读者明白即可。经过一番探赜索隐，一个更为全面、立体的巴赫逐渐浮现出来。巴赫的藏书室兼作曲室位于德国名城莱比锡。今天，莱比锡被誉为“书城”，也是德语地区的重要印刷中心，汇聚了100多家印刷厂和38家出版社，其数量之多，领先全德。莱比锡书展也是和法兰克福书展平起平坐的德国业界“双星”之一。在巴赫的时代，正值启蒙运动初期，各种时代风潮通过包括书籍在内的各种渠道波及莱比锡圣托马斯教堂乐监、圣托马斯学校的音乐教师巴赫先生。巴赫出生两年之后，牛顿的巨著《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出版。巴赫25岁时，莱布尼茨的《神正论》出版。这些书未必会出现在巴赫的书房里，但是以它们为代表的各种书籍，正在塑造着一个新的时代。《巴赫传》中还重点“插播”了一段马丁·路德的个人事迹特别是音乐实践，毕竟路德是在宗教思想方面对巴赫影响最大的人之一。同时，巴赫读书时比较“杂食”，并不限于一家一户的门墙；作为读者和作曲家的巴赫，对于前代和同时代人的观念等，可以说是沉浸其中又超乎其上，就像作者说的“综合”，经过这番“吸收、化用”，营造出了自己的音乐世界。

    “各种各样的知识和信息交织在一起，于无声处展现着世界的多元性，让巴赫越来越感到，这个世界从来不只有一种声音。”“把巴赫视为举世无双的伟大天才音乐家也许是溢美之词，但不可否认的是，巴赫确实有着超乎常人的将各种情感融为一体的能力。”围绕这条主线，作者有条不紊地铺叙，对巴赫的音乐作品不做过度阐释，更多地是在“给出线索”，而非提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新论。

    也许是深受音乐的熏陶、浸润，《巴赫传》正文的五章就有着音乐作品的严整结构，这应是作者本人的精心设计：以巴赫去世开头，以某夜巴赫结束阅读之后在思考中入睡结尾。作者行文从容、雅致，遣词造句精致、考究，这部学术性不弱的作品颇具散文色彩，译成中文后，文字的美感自然流露。全书最后一句，读来令人为之感动：“当梦境到来时，他会想起那些已在地下长眠的先人。在无声中，巴赫听到了生命。也许这就是音乐的意义，在事物被赋予名字之前，音乐便可以将它们诉说。如果此刻桌上刚好有一本翻开的书，那它会继续如明镜一般映照人间。”这里或许可以加上一句，映照人间的，同样包括巴赫的音乐。此情此景，即使不是乐迷，选上一两首巴赫的音乐作品，安静倾听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