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念钱曾怡老师

    ■沈明

    钱曾怡老师是著名方言学家，是一位取得卓越成就的学者，也是一位优异的教师，培养了国内外一大批方言学界著名学者。钱曾怡老师一共招收了49名研究生（硕士生29人，博士生20人。其中有几位硕士博士导师都是钱老师）。这些学生毕业后，差不多有一半的人在高校或科研院所工作，一直做专业。几年过去，各有长进，慢慢地就有了种遍地开花的感觉，于是学界就有了“钱门”之说。钱老师很反对这样的说法，尤其不许我们自己说。

    钱老师总说“我运气好，遇到了许多好学生”。一批学生都能成才，肯定不是运气的事儿。最重要的有两点，一是有教无类，因材施教；二是宽严相济。几十名学生，初入师门的时候，起点不同，有中专生、大专生，有年纪较大但并未接受过专业训练的；智商不一，兴趣不同，脾气秉性各异，但等到出师门的时候，基本功、学术理念与传承、学风与文风等等，基本上全部在线，用王福堂先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的话说，“钱老师的学生都是宽进严出”。每一届学生钱老师都带着下田野。每一位学生的作业或论文，从文献综述、观点、文章结构甚至标点符号，钱老师都会一遍一遍地改。返回来的稿子，一般会多出两项内容：一是整理过的学生的观点和她的点评与建议；二是极为讲究的表格，是她根据文字叙述整理而成的，一看就知道是花了心思并且了然于心的。画表成了她的“职业病”，生活中也经常使用，比如养花儿，难怪阳台上总是姹紫嫣红、生机盎然！

    钱老师严格但并不严苛。批评的时候总是尽力护着学生的自尊心。看到评介前人的观点时，她说：“不立不破。你立住了别人的自然就破了。不能光说别人的不好。”看到同音字汇里的错字时，她说：“你那么细心的人出这样的错，该打屁股了。”看到潦草的字迹，比如，“钱”少一撇，“曾”上半部少两点，下半部少一横，她开玩笑似的说：“缺胳膊少腿，没心少肺。”钱老师的宽容也很难得。当年她动员我读方言专业的研究生，可我定不下心来，有一天突发奇想，说要不考考书法专业的吧。她说：“好。我带你去见蒋（维崧）先生。”学生们愿意听什么课就听什么课；学术观点与她不同，尽可以固执己见；半道儿上专业转向，她绝不拦着，转了一圈再回来，继续鼓励；毕业后从事别的行当照样高兴，取得成绩更是喜不自胜，逢人便夸。后来听到不少研究生管导师叫“老板”，感觉很奇怪，反正到我们这儿是完全倒了过来。从不记得叫我们为她做过什么事，而她总是围着学生们的需要转，根据每个人的特点、擅长、兴趣爱好、意愿，出钱出力花心血。贺巍先生（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所原副所长、研究员）不止一次说钱老师“跟老母鸡似的，整天奓撒着翅膀护着一窝小鸡儿”。每当我们感念她的好，她便说丁（声树）先生当年如何如何。我想，这应当也是一种传承吧。

    钱老师对我们的影响是全方位的。除了专业，更重要的是某种程度上影响到了三观的重塑。钱老师的纯粹与丰富、勤勉与从容、真诚坦率与内敛得体、激情澎湃与清静自守……所有这些美好的品质，温暖并滋养着我们每一个人。钱老师是学生们的“银行”，不仅无息，有的还成了“坏账”。1990年，有位学生因亲戚生病找钱老师借了1000元钱，这在当时绝对是一笔“巨款”，那时高校讲师的工资也就100元出头，听说后来还钱的时候钱老师坚决不要。有些工作了的学生，九十年代安装固定电话、近年买房子凑首付，都找钱老师借钱。学生们把恋爱对象带去，她总是知无不言，事后若觉得哪句话说得不够妥帖，还跟学生“道歉”。结婚时送缎子被面儿。学生们生病，必是亲自探望。1997年11月，我大病了一场。当时她和董治安老师（钱老师爱人）刚刚飞行了十几个小时回国，在首都机场转机，听说此事，特意在北京多待了一晚，横穿整个北京城到我石景山的家中探望。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正是这点点滴滴，让我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人性的美好。有位学生，从小因为家庭成分问题饱受周围人的白眼，他说：“直到遇见钱老师，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有人对我好是不要回报的。”所以说，哪里是她运气好，分明是我们这帮学生的运气太好。在她面前，我们每个人都很放松，但没人敢放肆，这也是她的君子气对我们的影响。

    其实，称“钱门”也没什么不可以。所谓“钱门”，就是有门风，没门户。所谓门风，就是求真务实，低调勤勉。“钱门”是我们的精神家园和情感家园，每想到此，心中都会觉得无比温暖而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