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亚男
看尽龟兹十万峰,始知五岳也平庸。他年欲作徐霞客,走遍天西再向东。
这首雄浑豪迈的《题龟兹山水》,是冯其庸先生(1924—2017)于1986年9月首次展开西部行旅时创作的。以此为起始,直到2005年,将近20年的岁月中,冯老曾十次到新疆实地考察,从玉门关到吐鲁番、到别迭里,三上帕米尔高原,又穿越米兰、罗布泊、楼兰、龙城、白龙堆、三陇沙入玉门关,查实了玄奘自敦煌到乌什,沿丝路北道出境,又从帕米尔南下,从丝路南道经行于阗回归长安的往返路程。他的足迹一次次翻越巍峨的天山,穿行在辽阔的西域大地上,不但取得了丰富的考察印记和学术成果,而且一路西行一路歌,创作了富有浓厚西域风情的诗篇。
为了纪念冯老百年诞辰,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朱玉麒精心抄录冯先生的西域诗篇一百幅,于今年春节前后在无锡冯其庸学术馆展出,这些作品结集成《诗中丝路——冯其庸先生大西部诗抄》(以下简称《诗中丝路》)一册,近日由江苏凤凰出版社出版。
谈及抄写冯老西域诗词的初衷,朱教授说:“书写先生那些西部诗篇的过程,仿佛又回到他‘瀚海梦痕’的引导之中,走进中国大西部的山山水水。借由他的作品,我重新加深着对西部、对先生的认识。”
心中只有一条主线
据冯先生自述,儿时的他非常喜欢读书,常常与一个叫阿桐的小伙伴互相交换着阅读。有一次,他们借到《唐诗三百首》和《古诗源》,自此冯先生便深深迷恋上古典诗歌。14岁时,冯先生读了李颀、岑参、高适等唐代诗人描写西域风光的诗,深感惊叹。
1943年下半年,19岁的冯先生考上了省立无锡工业专科学校。在读期间受到古典诗词写作的启蒙教育,并写出了平生第一首近体绝句:
东林剩有草纵横,海内何人续旧盟。今日湖山重结社,振兴绝学仗先生。(《呈湖山诗社张、诸二社长》)
这首诗得到了老师们的赞许。从此无论是感事兴怀,还是触景生情,他都会提笔吟诗,抒发内心的感受与情怀。
据冯其庸学术馆名誉馆长冯有责介绍,2012年1月,冯先生出版了35卷《瓜饭楼丛稿》,其中的《瓜饭楼诗词草》一卷,收集了冯其庸先生从1943年至2010年的诗词共890首,收录西域诗词90余首;出版之后,还有后续创作未及收入的诗篇,西部诗歌总数在百首以上,内容几乎遍及西域的山川胜景、古城遗址、风物人情,堪称是当代新西域诗词的典范之作。
“冯先生的诗篇,是他在一次次西部考察中最真实、最直接的心路历程,有兴奋、有踌躇满志,有遗憾、有惆怅,有故人不见的沧桑叹惋,有山河依旧的重逢欢喜,有‘欲穷千里目’的毕生追求,也有‘更上一层楼’的不弃执着。”《诗中丝路》的责任编辑蔡谷涛在编后感中如此写道。
十次前往新疆考察,冯先生心中始终坚守着一条主线——追寻唐代高僧玄奘法师的取经足迹。
这个想法,是冯先生在八岁的时候就萌生的。“予少读玄奘法师传,遂仰之为师,虽万劫而不灭求学求真之心也!”(《冯其庸书画集自序》)“抗战胜利后,我读到了《三藏法师传》,玄奘追求佛典精义而万死不辞的勇气,实实震撼了我的心魂。私心窃慕,未有穷已。窃以为为学若能终身如此,则去道不远矣;为人若能终身如此,则去仁不远矣!”(《瀚海劫尘序》)
1998年8月25日,冯先生在帕米尔高原明铁盖找到了“玄奘取经归国古道”。
为了纪念玄奘回归的重要山口,2005年8月15日,在海拔4200米的罗布盖孜沟的山坡上,喀什市政府、玄奘取经东归古道考察队在这里竖立了一块“玄奘取经东归古道”纪念碑,碑上有冯先生的题跋,背面有长文介绍古道的历史及发现过程。在这条连接东西方的千年古道上,至此有了一个新的地理坐标,也成为今日游人的网红打卡地。同年9月4日,冯先生提笔吟诗,历史沧桑与豪迈之情呼之欲出:
万古昆仑鸟不穿,孤僧策杖拨云烟。一千三百年前事,凭仗丰碑证旧缘。
(《明铁盖山口玄奘东归入境处立碑,诗意纪实》)
沿着冯老的足迹
朱玉麒教授说,“冯其庸先生是我在丝绸之路上的引路人。”
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引领,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更多的同道与后学。
今年1月18日,在无锡冯其庸学术馆举行的“诗中丝路——冯其庸先生大西部诗抄”书法展开幕式暨《诗中丝路》首发式上,新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李白研究会原会长薛天纬介绍,冯先生1986年是应新疆大学之邀首次前往讲学,并考察了唐代的北庭故城等遗址。《瓜饭楼西域诗词钞》有诗对此行做了记载:九月二十一日晚,访唐代北庭都护府故址,古城犹存,此即盛唐诗人岑参、封常清幕府所在地也,感而口占:
荒城古垒尚依稀,想见嘉州寄语时。我亦故园东向望,漫漫长路接天迷。
“在这首诗中,冯先生通过判定北庭故城遗址为岑参供职于封常清幕府时的所在地,展现了其作为文学史家的敏锐学术眼光。北庭故城遗址,作为见证西域发展变迁的重要历史遗迹,自西汉起历经多代王朝治理,为研究新疆历史提供了珍贵依据。上世纪80年代,新疆正流行着乌鲁木齐南郊的乌拉泊古城是岑参诗中轮台的说法。这种说法一直影响到今天,前不久央视一套播出的‘大唐诗人传’系列节目之‘岑参’一集,便误以为乌拉泊古城是岑参写作边塞诗的地方。我在90年代发表文章,详细考证了‘北庭’与‘轮台’的历史地理和岑参诗歌等问题。可以说,我正是踏着冯其庸先生的足迹,做这些研究的。所以,我对先生怀有一份特殊的感念。”薛教授说。
雕塑家、中国农民画研究会副会长纪峰的画室中,悬挂着一巨幅冯老的肖像,“仿佛冯先生每日都在注视着我,鞭策我不得懈怠。”纪峰说。
翻阅了《诗中丝路》,纪峰十分感慨:“看到了这些诗词,内心热乎乎的,其中六七首诗,是我在陪伴冯老新疆之行时所作,仿佛重回1993年,天山之巅,龟兹古城,库车河谷,喀什风情,和田美玉,伊犁草原,塔里木河的壮阔,克孜尔千佛洞的神秘,喀什三仙洞的幽静,民丰的质朴,冯老带着我们一路游历,对我的人生及雕塑艺术事业影响深远。可以说没有这样的游学、游历,我也不会有今天的艺术成就。”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孟宪实,2005年是该校国学院院长冯其庸的助理,在1995、2005年两次陪同冯先生前往新疆实地考察。
“一路上,我听冯先生讲西域故事,讲他的学术经历和对西域未来的期盼。他认为中国应大力发展西域,西域若不振兴,中国的发展便难称完美。我们知道陈寅恪曾说过这样的话:‘默察当今大势,吾国将来必循汉唐之轨辙,倾其全力经营西北,则可以无疑。’(《寒柳堂集》)冯老主张新疆应该大开发,需具备大胸怀、大眼光的人文情怀,从文化层面深入思考西部问题。因为西部历史悠久、民族众多,把中华文化放在一起研究,这样才能对得起新疆,才能赢得历史的期盼。”
新疆师范大学西域文史研究中心执行主任刘长星说,自己尽管是新疆本地人,也通过冯先生的诗歌,对新疆有了全新的认知:“冯老的西域诗,首先的印象是豪气,一方面这与新疆的自然山水相关,另一方面是冯先生心中的豪情,对新疆自然山水的热爱、对西部的热情、对学术的精到,这些情感在他的西域诗歌中得以展现,赋予诗作一种壮美之感。除此之外,他的诗歌中还有更丰富、更婉约、更柔情的一面,那就是对新疆的地理自然深切的感怀,有一种言有尽意无穷的感觉,包括一些禅宗式的感悟,‘我到银山悟佛意,人生何处不安禅’,他的诗歌里有很多言语背后的深意,这种个人感悟与历史融合起来的一种感怀、感慨,我觉得非常有意味。”
优雅地表达学问是高层次境界
作为当代国学大师,冯其庸先生既是史学家、红学家,也是书画家、摄影家和诗人,在历史、文学、艺术上都有深厚造诣和丰硕成果。
“冯先生在晚年学术生涯的巅峰,开启了对西域文史的研究领域,让我体会到了这位传统国学大家不分畛域、勇于攀登的学者风范。”朱玉麒教授感慨道。
青年时代,朱玉麒教授师从启功先生,攻读古典文学博士学位,同时在书法上也有所造诣。“作为传统文化的学习者,中文的毛笔书写是一项基本功,我不敢自诩自己的书写已经达到了书法的境界,但是抄写冯先生的诗歌,让我随着他对于西域山水的深情讴歌而重新想象丝绸之路。他给予我力量,给予我对于西域山水和人文的重新认知。我自己觉得找到了纪念先生的一种方式。”朱玉麒教授说。
“冯其庸先生去新疆实地考察,十有八九是由当时尚还年轻的朱玉麒教授陪同的,因此朱教授对这些诗词的创作背景、诗词所涉及的人物、诗词所涉及到的历史事件和地域风貌都了如指掌,将大气磅礴的诗意成功地展现在笔墨间。”冯其庸先生的女儿冯幽若博士赞赏道。
“朱玉麒教授的书法经过几十年的锤炼,与其学问、学识相互表里,儒雅端正,颇见其学养与为人,是书家之字、文人之字、行者之字的综合体,体现了出入碑帖、出入文史、出入古今的特色,令人钦佩。”凤凰出版社原社长倪培翔评价道。
孟宪实教授认为,研究西域、诗化西域,再用书法展现出来,如此优雅地表达,体现的是学问的优美,令读者难免多层感动。
在凤凰出版社总编辑林日波看来,由朱教授书写的冯先生的诗篇,诗情融合书艺,堪称珠联璧合。朱教授的翰墨挥洒,将我们带入冯先生所书写的西部的壮丽风光,将当年二人在西部的所见联手展现给世人,犹如江上清风、山间明月。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