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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康慨
英语出版界近年来最大的一桩造假丑闻，再度引发了公众对励志自传、出版流程、编辑水平和营销策略的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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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一位名叫雷纳·温（Raynor Winn，另译雷诺·温恩）的英国作家横空出世，以回忆录《盐径》（The Salt Path，另译盐之路）席卷市场。该书讲述了她和罹患致命性皮质基底节变性的丈夫莫思无家可归后，沿英格兰西南海岸小径长途跋涉1014公里、重建人生的故事，充满了催人奋进的积极力量，不仅入围多个图书奖，还成了星期日泰晤士报畅销书榜的冠军，全球销量逾200万册。同名改编电影由《X档案》女主角、56岁的吉莉恩·安德森主演，63岁的温兼任联合制片人，今年5月30日在英国公映。
在《盐径》之后，温又出版了两本续作《野寂》（The Wild Silence）和《陆线》（Landlines）。第四本书《在冬山》（On Winter Hill）定于今年10月上市。
但英国《观察家报》7月6日发表调查报道，指证温是个不诚实的作者，涉嫌虚构经历和隐瞒罪行。英国几乎所有主流媒体对此事均有跟进。《盐径》成了又一本建立在谎言基础之上的“非虚构”著作和欺骗读者、毁坏良俗的假励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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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调查记者克洛艾·哈吉马瑟乌打来的电话，年过花甲的威尔士寡妇罗丝·赫明斯一点也不觉得惊讶。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很多年，“因为她掌握着一个几乎所有人都忽略的事实——无论是温的出版商、经纪人还是电影制片方。她知道雷纳·温并非其真名，且其故事多有不实。她还坚信温是个窃贼”。
温夫妇的真名是萨莉和蒂莫西·沃克。他们之所以失去在威尔士安家育儿的农舍，并非由于温多次讲述的商业投资失败，而是因为她监守自盗，2008年事发时已从其雇主那儿偷窃了6.4万英镑（约合人民币62万元）。
事发时，萨莉·沃克在北威尔士普尔赫利的一家房地产中介和物业测量公司做簿记员。某一天老板马丁·赫明斯发现，过去几个月里有9000英镑的现金没有入账。沃克来到他家，哭着表示，她竭尽所能，卖掉母亲的婚纱来筹钱还账。考虑到这是收回钱的唯一办法，马丁同意了沃克的请求。但赫明斯夫妇继续对账，“最后发现她在过去几年总共挪用了大约6.4万英镑。”罗丝·赫明斯说。
马丁立刻报了警。沃克被捕并接受审讯，当晚获准回家，第二天必须到警局报到。“但转天早上，她一直没有出现。”赫明斯夫妇的律师迈克尔·斯特兰说，“她消失了。”
萨莉·沃克跑到了伦敦，向一位远房亲戚借钱，还在首都找了个律师，以马丁同意不提起刑事诉讼并签署保密协议为条件，承诺还钱并承担双方的法律费用。
马丁·赫明斯2012年去世。“我只希望永远不要再听到她〔沃克〕的消息，”赫明斯太太告诉《观察家报》，“直到有人把那本书〔《盐径》〕举到我面前说：‘猜猜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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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投无路的沃克夫妇在相当苛刻的条件下向亲戚借了十万英镑。法律文件显示，借款是“为了解决针对沃克太太的一项刑事指控”，以房产为抵押，年利率高达18%，且“需按要求随时偿还”。
2010年，亲戚生意破产，两位债主接手了沃克夫妇的借据并立刻开始催收，终在2012年将他们告上法庭。法院裁定沃克夫妇必须偿还加上利息现已超过15万英镑的债务。若一年内未能还债，新债权人有权得到抵押的房产。
沃克夫妇立刻创办了一家出版社——甘加尼社。该社只出了一本书：无名作家伊兹·温-托马斯所著小说《怎样不达勒迪狄尔》（威尔士语：怎样不坚守原地）。两公婆宣布，买一本书就能参加抽奖，有机会赢得他们的房子。他们隐瞒了此宅已两次抵押的事实——除了前述的15万英镑债务，还有23万英镑的抵押贷款。房产价值已经低于债务总和了。
在《盐径》里，温说房产被人收回后，他们无处可去，除了在英国“野营”外别无选择。实际上，他们在法国还有一块地，之前也曾在那儿住过。
丈夫所患的绝症是《盐径》故事的核心。2013年，就在他们得知房子将被收回的几天后，莫思（蒂莫西·沃克）确诊了皮质基底节变性，一种与帕金森病同属神经退行性疾病的罕见病症。患者常出现震颤或四肢失控。许多人言语困难，最终可能患上痴呆症。该病对大脑造成的损害是毁灭性且不可逆的，目前尚无治疗方法，预期寿命往往只有六到八年，且往往需要全天候护理。但莫思的情况不同。他已与疾病共存了18年，而且似乎没有明显的急性症状。
在温已经出版的三本书里都出现了奇迹。它们以相似的结构展开：莫思发病后，夫妇二人背上行囊帐篷，踏上长达数月、跋涉千里的艰辛旅程。走到最后，症状总会奇迹般地减轻，状态明显好转。尤其是2022年出版的《陆线》。在开篇几章，病情似乎远甚以往，脑部扫描显示“他的受体细胞明显减少”，但在又一次长途跋涉结束时所做的扫描却有了“正常读数”，症状似乎已消失无踪。温认为丈夫的康复堪称人类历史上前所未见的医学奇迹，绝症不绝了，就像“我们曾以为地球是平的。我们曾以为宇宙之外别无他物”。
然而，《观察家报》走访的九位皮质基底节变性专家都对莫思的超长患病时间、无急性症状和逆转能力表示怀疑。牛津大学的临床神经科学教授胡米歇尔指出，莫思的症状与她在临床实践中见过的任何病例都不相符。如今，英国唯一专注于皮质基底节变性患者的慈善机构进行性上眼神经核麻痹症协会（PSPA）已从官方网站上删除了蒂莫西·沃克讲述自身病情的视频。
“读者不仅阅读和观看《盐径》，还付诸行动；”克洛艾·哈吉马瑟乌写道，“那些怀揣希望或身患疾病的人踏上旅程，坚信自己正追随一条真实的路。这些行为的后果或许大多微不足道，但也潜藏着真正伤害的可能。”
温现在也撤掉了个人网站上的所有内容，只剩下一纸声明，承认为前雇主工作时犯下了导致盗窃指控的“错误”，但坚称《观察家报》关于莫思病情的报道“荒谬地不公正”且“极具误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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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丑闻能像《盐径》事件这样震撼出版界。”《泰晤士报》7月10日报道，“天啊，真是一坨大便秀”。一位出版商的话代表了该报采访的众多编辑、作家和经纪人的心声。风暴的余波很可能远超该书本身及其出版商企鹅兰登书屋的声誉，因为“这场危机暴露了出版业普遍存在的群体思维和选题跟风，也是这个以中产阶级为主的行业普遍缺乏生活阅历的体现”。
文章发问：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呢？ 企兰屋难道没人核实温的故事？ 她怎样向组稿编辑和事实核查员解释丈夫奇迹般的康复？ 到底有没有事实核查环节？ 更耐人寻味的是，从投稿到出版期间，经历了哪些文字改动，才将沃克夫妇混乱的生活修饰成了温夫妇那样暖心的励志故事？
图书合同往往包含免责条款，将确认事件真实性的责任转嫁给作者。如果《观察家报》的质疑属实，温很可能违反了相关的保证条款，企兰屋有权解除合约。但一位经纪人指出：“这本书依然是畅销书，所以我怀疑他们是否真会这么做。”
很多人将《盐径》事件与美国作家詹姆斯·弗雷臭名昭著的文学骗局相提并论。2003年，兰登书屋出版了弗雷的自传《岁月如沙》。他在书里大讲自己如何在年轻时行为不端，酗酒吸毒，坐牢袭警，又如何痛悔前非，洗心革面。此书两年后获选奥普拉书友会的推荐图书，大卖300万册，但旋即被人揭发大量造假，无中生有，夸大其词。
一位作家告诉《泰晤士报》，正是弗雷的成功催生了后续“苦情文学”的泛滥。“如今我们盲目崇拜这类生存叙事，它们宣扬着‘只要心态正确、梦想足够坚定（或是走得够远），就能治愈癌症、摆脱贫穷’的可怕观念。这等于默许读者忽视系统性困境、痛苦与不公。”
《观察家报》的文章见报后，企兰屋声明“已经履行了出版前所有必要的尽职调查”。但《泰晤士报》发现，亚马逊上早有大量一星评价提出质疑，足以引发对编辑审稿能力的拷问。许多作家抱怨出版社资深组稿编辑和经验丰富的文字编辑严重流失，导致超负荷工作的职场新人被迫担纲决策重任。他们往往缺乏辨别纰漏的常识储备，也没有提出尖锐问题的胆量。有编辑直言：“谁都不愿当那个指出皇帝没穿衣服的人。”出版业至今仍过度依赖所谓的“对标”体系——编辑通过将手头的书稿与已出版的同类图书做比较来评估其价值，因而催生了无数的“仿作”。另一位编辑抱怨，英国出版业的中产阶级属性使从业者根本无法理解贫困的真实境况。“这里充斥着夏洛特和亨丽埃塔一类的人，不能相信有人会是骗子。本行业至今古色古香，仍旧是一个专为拥有独立资产的绅士和等着嫁给银行家的淑女而存在的行业。”
《泰晤士报》的约翰娜·托马斯-科尔写道，生活不会带着精美的包装。它没有简介，没有梗概，封面上也没有关于希望战胜绝望的溢美之词。它是片段式的、混乱的。纯粹的受害者寥寥无几，真正的恶棍也屈指可数，而你所说的一切都会遭到他人的反驳。因此，不知道有多少真实、混乱、饱含苦难的真诚叙述被拒之门外，只为给温夫妇这样的童话故事让路。这股子歪风对其他回忆录作者产生了连锁影响——他们总抱怨被迫将痛苦的人生经历包装成工整的救赎故事。市场驱动的生命书写自有其固定套路，必须遵循预设的救赎轨迹。“销售和营销部门永远要求振奋人心的结局。”一位经纪人说，他经手的很多书稿都因过于压抑或主角不讨喜而被拒。另一位经纪人则归咎于好莱坞的影响：“我认为这是从美国电影渗透进图书文化的。”
爱尔兰历史学家罗伊·福斯特（Roy Foster）曾痛斥“战胜逆境”题材的迪斯尼化，例如弗兰克·麦考特（Frank McCourt）1996年的畅销回忆录《安吉拉的灰烬》（Angela’s Ashes）。“这就像逛宜家。”他说，“在宜家他们会告诉你怎么购物。这条路你必须跟着走，不能偏离。”
《盐径》已成为模板、套路和流水线产品。众多的仿制品不断上市，不仅主题雷同，故事相似，甚至配有同样风格的封面。
在质疑声中，温和企兰屋上周末已决定无限期推迟盐径系列第四部《在冬山》的出版。
《每日邮报》7月9日报道，愤怒的《盐径》读者已开始要求退款了。
图书因造假向读者退款并非没有先例。美国一位联邦法官2007年曾作出裁定，兰登书屋需向所有在弗雷承认造假事实前购得《岁月如沙》的读者退还购书款并支付赔偿。不过，最后仅有1729人正式索赔，兰登书屋只为此付出了27348美元，尽管支付的律师费高达78.3万美元。
2011年，美英多家媒体揭露，教育家和慈善家格雷格·莫滕森（Greg Mortenson）关于为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儿童建设学校、销量逾400万册的自传《三杯茶》在内容上造假，包括混淆事件时间，编造情节，作者本人则涉嫌夸大善举，挥霍善款，而其慈善机构中亚协会亦财务混乱。
莫滕森及其合著大卫·奥利弗·雷林（David Oliver Relin）、中亚协会和企鹅公司因涉嫌欺骗、诱导读者捐款及购买图书等行为，一度在美国遭到起诉。雷林第二年自杀身亡。
虽有种种前车之鉴，但一位编辑就《盐径》事件对《泰晤士报》说：“我敢肯定，出版商会有半年高度警惕，然后再次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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