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读《苏美尔文明》

    ■王竹宝

    一位老先生回忆起年少时的求学经历：一天早早起床拿上妈妈准备的午饭来到学校，一进门就被“教导主任”训斥衣冠不整，又因为学业欠佳挨了体罚。他回到家在父亲面前抱怨，别的家长都给老师礼赠，让老师对他们的孩子多加照顾，自己的父亲也当如此。于是父亲将老师请到家中赠送贵重的礼物，老师一转态度，对学生满口称赞……

    这则故事用苏美尔语楔形文字记录在两河流域公元前2000年的一块泥版上，相隔4000年，人类古老的文字传递的信息与我们共享相似情感。这正是我决定阅读《苏美尔文明》（拱玉书著，译林出版社2024年11月出版）的原因，“文明”并非某一族群某一时期的专属图腾，而是人类在共同生态中缓慢孕育出的智慧结晶。它们虽源自不同地理背景与文化传统，在深层逻辑上却是人类的共享经验。苏美尔文明的独特之处在于，当人类文明尚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摸索，两河流域巴比伦尼亚地区诞生了最早的成熟文字体系。自此，闪光的思想凝结为文字，留下不可磨灭的文明刻痕。早至5000年前，苏美尔楔形文字开始记录财产所有权和交易信息，编纂不同门类的辞书和契约，是关于人类社会的最早文字记录，为面对史前迷茫的我们指点要津。

    20世纪，是世界地理大发现的尾声。人们将目光从商业利益和殖民扩张转向全球文明版图的学术研究，位于亚欧大陆中间地带的两河流域因其与西欧世界于历史上显见的地理与文化联系，成为新学科的试验场和诞生地。

    公元前3000年，是人类文明名副其实的黎明。各区域的古文化陆续出现质的飞跃。此时的两河流域下游巴比伦尼亚地区，在一座以宏伟神庙为中心的城市乌鲁克，精英阶级发明了楔形文字，用来书写他们的语言——苏美尔语，将信息压印在泥版上。从那时起，楔形文字书写体系的使用延续了3000余年，直至公元1世纪，应用于多种语系，成为欧亚大陆中部诸多古代文明语言的统一书写方式。正归因于苏美尔人楔形文字体系强大的生命力，人们得以从晚期的语言文字顺藤摸瓜，随着古波斯语、古埃兰语、阿卡德语铭文的发现和破解，最终找到楔形文字体系的源头，苏美尔语，同时也找到了古老两河文明的源头，苏美尔文明。

    自晚清西学东渐以来，两河的重大考古发现与考古学术研究方法共同进入中国古史研究的视野，东西文明与学术研究不断加深互鉴和交流，历史的面目越发明晰。作为新中国世界古代史学术研究的第一代学人，《苏美尔文明》一书作者拱玉书自东北师范大学出发，于世界亚述学顶级学府德国慕尼黑大学学成，为中国亚述学的学科奠基与建设贡献毕生精力。拱玉书现任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东语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历史研究院中华文明与世界古文明比较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员、副理事长，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明研究中心专家成员。先生以严谨的治学态度将渊深的古文字化为通识，让中文世界读者有了与苏美尔文明接触的机会。

    《苏美尔文明》难得的兼具学术性和大众性，极具可读性，填补了非中华古史文明严肃通识书籍的空白。拱玉书依据学术研究的系统性逻辑规划了全书的结构。从对西方经典文献学术价值的探讨，到两河流域考古的早期探索，还原了亚述学（包含苏美尔学研究）在西方古史学术界形成的全过程。尤其是对于古文字的发现与破译过程的讲述，让读者切身感受到文字对于古史研究不可替代的学术价值。是楔形文字的发现驱动着人们对西亚地区古史探索的好奇，也是楔形文字的解读揭示了西亚古文明对西欧乃至世界广泛的文化影响，更是楔形文字的传播史引领考古学家发现了两河文明的源头。

    两河流域绵延至今的政治史也在楔形文字连续的使用中得到了连贯的表述。这是对人类政治文明发展进程的展示。《吉尔伽美什史诗》是苏美尔文明早期神话时代的大总结。《苏美尔王表》为时代的更迭提供了标尺，也为神权城市与神王文化提供了注脚。拱玉书以渊深的古文字造诣整理第一手资料，许多古文献的翻译不仅是古语言与中文的直译，更是自本书首见于中文读者。古代两河历史在古文字中浮现出来，展现出诸多与中华古史的共振。在中国读者更为熟悉的古巴比伦时代，苏美尔古文明的历史被重新整合和书写。乌尔第三帝国和古巴比伦汉谟拉比时期的两次苏美尔文学大复兴，正暗合于东周诸子和两汉史家对千年前先周历史的重塑。在数不清的泥版中，古文字学家将这些经典文本的时代表现与各时期的政治与地缘关系相联系，深刻揭示了历史文献书写的层垒递进效应。

    文明是复杂的综合体，可以不同载体作为表现。以古文字为引，拱玉书在第5-7章将苏美尔文明之网张开，分别从最早的民主、最早的史著、最早的学校、最早的社会改革、最早的成文法、独特的苏美尔文学和苏美尔文明的三大标志展现西亚古文明的魅力，处处启发读者深思关乎西亚与中国古史文化中共同的史学探讨。书中凝聚了作者深厚的中国古史文化素养与独特视角，将东方理性与智性引入对西方史前文明的阐释，为中文世界读者提供了另一种观察世界文明的方法和角度。

    文字是文化的表达，楔形文字自两河流域巴比伦尼亚地区向四方扩散，形成了跨越3000年文化连续体，为考察古代近东区域文化与经济交流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更是人类早期文明史独一无二的经典案例，是我们了解早期人类社会发育与人地关系的明灯。在信息传播高速化和方式多样化的今天，我们对本土文明的了解越发清晰和全面，对史前时代的好奇心越发强烈，无论是深度还是广度，都是时候打开眼界，在全球视角下重读人类文明的共同母题，在互鉴中理解自身，连通东西，让古中国文明融入人类文明史的大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