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塔
清明节期间,小杜的诗句总是回旋在我耳际:“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我突然觉得,从小耳熟能详的诗行里有两个问题:行人是什么样的人?“欲断魂”的原因是什么? 当然,这两个问题其实有交织。
大部分人的答案恐怕是:一,行人是前往上坟的人。二,他们因倍加思念死去的亲人尤其是新近逝去的而悲痛欲绝。这一点连日本人都会同意。长米山寅太郎主编的《汉诗名句辞典》解释说:“(唐代清明节)民间有去郊外远游和扫墓的习俗,因此这里所说的旅人,或许是许久未回故乡,这次是回乡省亲并顺便祭扫祖坟的。”此处“旅人”并不确指一人还是多人,也并不确指作者还是他人,但明确的是:他(们)是祭扫祖坟的。
不过,有学者考证说,在唐朝,包括晚唐,清明节民间并没有扫墓的习俗。他说,那时,扫墓的日子“是寒食节而非清明节。虽然两节时间相距很近,毕竟是两个不同内容的节日,绝不可混为一谈。”他进而说:“我们翻检唐人有关清明节的诗文,皆是针对举行蹴鞠、拔河、秋千、斗鸡、走马、踏青等娱乐活动或者皇帝赐火、百姓举火等风俗而作的,也偶见有关于民间出殡场面的描述,却不见任何清明节盛行扫墓风俗的记载。”他还介绍说,清明节民间扫墓的习俗是从宋朝才开始流行的。(张庆捷:《杜牧清明诗与扫墓风俗无关》,载《文学遗产》1993年第1期)
然而,杜牧说的不是“清明节”,而是“清明时节”,相当于“清明节气”吧。作为二十四节气中的一个,“清明”其名首见于西汉刘安主编的《淮南子·天文训》,《史记·太史公自序》中也提到二十四节气的概念。公元前104年,由邓平等制定的《太初历》把二十四节气定于历法,沿用至今,未曾中断。所以,唐朝人也是按照节气过日子的。每个节气长达十五天,“清明节气”不仅包含“清明节”,也包含“寒食节”。因此,“清明时节”是可以有上坟行为的。白居易的《寒食野望吟》诗云:“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 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写的基本上都是扫墓的事。“清明”与“寒食”两个词并举。陈虎、陈树千说是两个节日并称,“由于寒食与清明相连,寒食后一日即清明,唐朝时就已将寒食、清明并称,于是寒食节俗很早就与清明发生了关联。”(《寒食与清明:两节融并一节的历史流变》)笔者以为这种解释不妥。既然“寒食后一日即清明”,而非“清明后一日即寒食”,那么如果并举的话,应该是“寒食清明”,而非“清明寒食”。更加合理的解释恐怕是:“清明”指的是多达十五日的时节,而“寒食”是期间的一个节日。
那么,路上行人到底是不是上坟的人?
也许,关键在于“行人”指的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如果是本地人,那么,他(们)的家人在本地,祖坟也在本地,所以会集体去祭扫祖坟,即他们的出行目的明确——其目的地就是墓地。
如果是外地人,那么,他(们)的家人不在本地,祖坟也不在本地,所以不可能去祭扫祖坟。
笔者今年清明节数日前就开始邀约朋友来寒舍雅聚,但是周边的本地人都没有来,因为他们都要跟家人团聚,一起扫墓;只有像我本人这样的外地人,孤独无依,无家可归,无墓可扫,才呼朋唤友,抱团解愁。
《汉诗名句辞典》既说这是“旅人”,又说他“或许是许久未回故乡”,偶然回乡,也许故乡变化太大,路可能是新修的,酒家也可能是新开的,所以,对他而言,是陌生的。这么解释是把“本地人”外地化,或者说是有点故意把“本地人”和“外地人”的界限模糊化。
笔者发现,在历代解人中,极少有人说“行人”是本地人,一般都指在外地的人。如,胡国瑞、毛治中等编的《新选唐诗三百首》(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云:“清明正是家人团聚,上坟扫墓的节日,这个时候行旅在外……”编者没有明说这个“行旅在外”的人是他者还是作者。有些注家则甚至直接断言“行人”指作者自己。如,周汝昌曰:“而今诗人孤身赶路……”,诗人者“杜牧”也(《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再如,孙琴安曰:“作者遇雨……”韩兆琦编著《唐诗选注汇评》则注解说:“行人:作者自指。”(北岳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杜牧时任池州刺史,他的老家是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两地相距千里。哪怕他那个时代清明有扫墓的习俗,哪怕他有扫墓的想法,身边也无墓可扫,也就谈不上因为扫墓而“欲断魂”。
再从常理上说。在古代,祖坟一般都在离住家不远的地方,甚至就在附近。如果是城里人,祖坟就在城郊;如果是村里人,则就在村头。既然从住家到坟墓的距离不远,那么,有必要在外面酒家用餐吗? 更何况这是一个家庭成员聚餐的机会,人们更应该享受家宴。退一步说,偶尔确实在外用餐,作为本地人,难道对住家或祖坟附近的酒家都不知道,还要“借问”别人,还要“牧童遥指”吗? 注意“遥”字的心理含义。一般来说,如果一个人是本地人,那么他肯定比较熟悉周遭环境,就不会觉得某处遥远;只有人生地不熟的人才会觉得哪怕在附近的处所也很遥远。
因此,“行人”指的不是本地人,而是外地人,也即不是上坟的人。
既然不是上坟的人,为何还要“欲断魂”呢? 此间恐怕有两大原因。
从形而上来说,人生就是一场逆旅,天地是人生之寄寓,正如肉体乃灵魂之寓居。“断”者“断离”也、“断失”也。人之离开故乡,正如灵魂之失去肉体。或许由于祖灵崇拜,由于眷恋乡土,再加上交通不便,中国古人的故乡意识或者乡愁比现代人强烈得多。无论为官经商还是做别的营生,只要远离故乡,都称“行人”——“行旅之人”或“羁旅之人”,也即唐诗中惯见的“游子”,相当于现在说的“异乡人”。在中国文化语境中,自古行人多断魂。这种“行人”情调早在《诗经》时代就已经奠定。《小雅·采薇》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往”者故乡岁月也,“今”者征战途中也。这首诗也奠定了行人所遭遇的春光、雨雪和离愁的密切关系。元稹《祭礼部庾侍郎太夫人文》云:“望望逾阈,迟迟改辕。隹城故兆,风树秋原。哀子泣血,行人断魂。”
从形而下来说。外乡的金窠银窠不如故乡的草窠。家园哪怕是草窠,也是安乐窝;家人哪怕是糟糠,也是贴心人。相反,离开家乡就是流浪,更别说是因为兵役、徭役、战争或灾难等原因被迫背井离乡的“离”人了。清明时节春光烂漫,看到人家纷纷与活着的甚至死去的亲人团聚,看到别人有墓可扫,有家可归,想起自己天涯孤旅,有乡难回,不免悲从中来,倍加悲伤,以至于痛不欲生。正是因为“行人”这种根深蒂固、亘古不变的悲愁心理作祟,哪怕在他见到明媚春光时,也会蓦然生愁。唐代吴融《途中见杏花》云:“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另如传说是杜甫的诗句云“君看墙头桃树花,尽是行人眼中血”。宋代曾季狸《艇斋诗话》引唐人诗云:“君有陌上梅花红,尽是离人眼中血。”无论是杏花还是桃花还是梅花,都是人间至美之物,但都让行人发愁、落泪乃至泣血。杜牧之《清明》诗所承继的就是这种调子和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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