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绍勇
收到陈漫欣女士寄来的一箱子书,我急切地打开想看看它们是什么样子。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收到漫欣寄来的包裹。事实上,这些书在寄到之前,我已经清楚地知道它们的基本情况:书名是什么,作者是哪位,什么时间出版,第几次印刷,印数是多少,有没有签字,带不带信札……按道理,了解到如此程度,我根本用不着激动。可是,我还是有些迫不及待。不仅这一次,每次都一样。对一个爱书人而言,此时此刻没什么道理可讲,就像一个真诚的人等待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尽管你对他了如指掌,连他的举止神态、走路姿势、呼吸频率都记忆犹新,可当他真的出现在你面前时,你不可能会平静如水,甚至“端着”像一个没事人似的左顾右盼。如果有,那一定不是真朋友。
我急切地想看到这些书,就是想看到久违的老朋友、新朋友。说是老朋友,是因为这些书多数我之前都知道,有些本来我自己就有,其中一些还读过好几遍,我对它们并不陌生;说是新朋友,是这些书本来另有主人,它们原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现在却跨越千里,长途跋涉,来到我面前,成为我的藏书,我发自内心地欢迎它们。对于买书、藏书,我确实做到了“喜新不厌旧”,而且多多益善。书既沉重又占地方,不喜书者,视之如敝屣,看着就碍事;喜欢书的,坐拥书城,那就拥有了一个王朝、一个世界。对于书,我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喜爱。在我眼中,书架上的书本本风姿绰约、摇曳多姿,读这本还是那本,有时候是工作需要,有时候真的毫无理由。某个时候,我会打开书柜,取一摞书出来,摊在桌子上端详它们的封面,心中就溢满了柔情。它们在我眼中,套用苏童的小说名,那叫“妻妾成群”,我心中的欢喜,是不能也不会与人分享的。
这些年,我购书的数量和频率似乎有增无减。总是忍不住把喜欢的书买回来,书架早已不堪重负,那是它的事;我的事是不能不买书,更不能把喜欢的书留在办公室,家才是书永远的港湾。当然,我不是职业藏书家,我买书是基于自己的专业和从事的工作,这些书到我手中,第一任务还是阅读和使用。在我看来,不被阅读和使用的书,放在家里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的书,多数集中在中国现当代文学领域。对我而言,这些书既有用,又买得起,虽然没什么版本价值,但确实是日常之必需,因而也就在拥挤的家中想方设法给它们留下了位置。
书买得多了,就会有意识地关注一些特别的书。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突然对签赠本有了兴趣,就是新时期以来作家与作家、作家与评论家、评论家与评论家之间的签赠本。在我看来,那不仅是文人间的一种风雅,更是当代文学日常某种值得定格的瞬间,从一个侧面可以看到中国文学走过的历程。时至今日,文学新时期走过了40多年,当年轰动一时的作品,经过岁月的沉淀已经发生分化,一些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经典,而另外一些则早“被雨打风吹去”;当年那些叱咤风云的作家、批评家,也正在逐渐老去、甚至离去,不免让人感叹时光之无情。我想,这些书写出来,被作者送给别人,受赠人保存至今,现在又流出来,一定会有某种不为人知的信息和故事。面对这样一本书,我想知道它的命运,想知道它这几十年的心路历程。书是文字的身体,文字是书的精神,我相信书有自己的灵魂和知觉。
漫欣女士寄来的书,多数是签赠本,是作家、评论家们签赠给陈骏涛先生的。陈先生是著名文学评论家,曾是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文学评论》杂志主要负责人之一,在新时期中国当代文学发展中发挥过重要作用。有研究者梳理,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界,李何林、王瑶、唐弢、钱谷融、贾植芳等先生为第一代,范伯群、严家炎、谢冕、陈骏涛、王得后、孙绍振、黄修己、吴小美等为第二代,新时期以后进入文学研究界的钱理群、赵园、吴福辉、陈平原、陈思和、王晓明、南帆、蓝棣之、蔡翔、吴亮等为第三代。这样的划分,不一定准确、科学,但有一定道理,从不同代际的学人进入学界并取得成就而言,单纯的年龄排位就显得简单而粗糙了许多。
陈漫欣女士是谁? 我怎么会认识她,又怎么会得到陈骏涛先生的藏书? 陈漫欣是陈骏涛先生的女儿,正是通过她,我和从未谋面的陈骏涛先生有了某种关联,或者准确地说,我收藏了陈骏涛先生的部分藏书。在人和书的关系上,我始终相信一定是有缘分的。我和陈骏涛先生的藏书,可能就有冥冥之中的某种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某次在网上买书时,我意外发现一个新开的店铺,有几种书是签赠本,是不同作者签赠给陈骏涛先生的,而这些书,恰恰是我喜欢的。我发现这家店铺新开不久,上书不多,标价也不高,显然不像是一般书商开的店,这不能不让我产生一些联想:这些书为什么要出售?它们的主人是否安好? 陈先生更多的藏书在哪里? ……我选购了几种书,并与售书人取得联系。通过聊天,我得知陈骏涛先生已于2024年12月27日仙逝,店家正是陈先生的女公子。
在得知漫欣女士并不是文学中人,家中藏书又确定不再保留后,我自报家门,告诉她我过去学这个专业,一直从事出版工作,我知道陈骏涛先生,读过老人家不少文章,如果她整理出准备处理的书,希望上网之前能发给我看看。漫欣爽快地答应了。之后的日子,她只要整理出一些书,就会拍照给我,或几本,或几十本,我要的就请她留下,不要的就由她挂在网上慢慢处理。后来,和漫欣女士熟悉了,除我选定的书,她也会视情况另赠我一两本。某次,漫欣告诉我,要赠我陈骏涛先生的著作,我赶忙表示应该付费的,但漫欣不肯,并列了陈先生的几种著作任我选择,我就凭直觉挑了《这一片人文风景》。我不知道这本书的书名是谁拟的,书寄回来后,我才发现这是一本别有意义的书,是在陈骏涛先生七十大寿时,由陈先生的学生们张罗出版的一本“庆生文集”,书中收录的文章,既有陈骏涛先生的学术自述,也有他的评论文章和随笔散文,还有文学界多人对陈先生的评论文字。这本书虽然标识为“陈骏涛著”,实际上是以陈先生文章为主体、汇集各家眼中的陈先生的一本多人作品集,然而正是这众多人笔下的陈骏涛,才构成了立体的、清晰的、精神十足的陈骏涛,也成就了“这一片人文风景”。
陈骏涛先生去世后,其入室弟子陈墨曾总结了老师的三重功劳:一、参与《文学评论》复刊启动,起草、写作了多篇具有时代性的文学理论评论文字,筹备了1985年厦门、1986年北京两个重要的学术会议,“催动了新时期思想解放”;二、写作了数百篇文学评论文章,特别是众多的作家论,“自建自管文坛‘气象站’,夙夕观测文学创作气象,发现新动态、新趋势,追踪新热点、新人物”;三、提携后学,“躬身成为桥梁,让年轻评论家从此岸走向彼岸”,同时主编多种图书,“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精;不仅当时受读者好评,如今都成了新时期文学的珍贵遗产”。关于这些,陈思和在题为《人文知识分子的一种境界》的文章中,结合自身经历与观察,也有类似的总结和表彰。作为比陈骏涛先生更年轻的一代,不只陈墨、陈思和,包括新时期以后成长起来的诸多作家、批评家,他们或亲承音旨,或间接受惠,都得到过陈骏涛先生的帮助和提携,逐渐成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当代文学的主力军,形成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一片夺目的风景。
写作者最终要靠作品说话。从这个意义上说,我陆续收到的陈骏涛先生的藏书,正是这一片令人向往的人文风景最好的镜像。新时期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真正实现了百花齐放,当然离不开几代作家、理论家、批评家们的同频共振,不同年龄、不同流派、不同特色的文学家会聚在一起,共同演绎了中国当代文学声部各异、气势恢宏的时代交响。我得到的这些书,虽然只是这部交响乐中非常小的一个乐章,甚至都不能算作一个乐章,仅仅是微小的音符,但毫无疑问,它们是构成这部大音乐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作为最细微的音符,它们完成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大合唱;作为文学百花园中各具特色的花朵,它们葱茏成中国当代文学最耀眼的风景。这些书曾经聚集在陈骏涛先生的书房,它们的作者认真地签好自己的名字,或者请作为评论家的陈骏涛先生品评指点,或者请作为朋友的陈先生留念惠存。它们一定在陈先生那里得到了很好的礼遇,陈先生或与它们对话,或受它们启发再形成新的文字。
现在,它们的主人出门了,它们不安于静静地等待,急于要走出房间,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能不能遇到新的朋友。既然如此,我当然会展开双臂,热情地对它们说:你们好! 朋友们! 欢迎你们! 我专门腾出几个书架,把这些分批到来的书,按作品、理论、评论分门别类地摆放起来。我不能委屈了它们。它们的作者当年认真地把它们赠送给陈骏涛先生,自然希望它们安好、愉快,我同样把它们视为珍贵的朋友。当然,与它们一同被我郑重地摆放在书架上的,还有那本特别的《这一片人文风景》,在这本书的扉页上,陈漫欣女士端端正正地写着:“代家父书送有缘人,绍勇兄惠存,陈漫欣,2025年3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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