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时代，叩问写作的意义

    ■张行方

    2025年初，AI大语言模型DeepSeek横空出世，在全球掀起巨大波澜，这个智能时代的赛博格，写作“才华”令人惊艳，仅需几十秒，即可按要求生成有模有样的文本，而且文采胜过很多平庸作家。有的人乐观，说这是文学的契机，将开启人机协作的新时代，有人却忧戚：“文学要消失了”“作家要失业了”。我心里也有这样的疑问：假如有一天，人工智能足够发达，发达到足以媲美人类顶尖作家，普通人如我辈者，还有没有必要坚持创作？ 当随便什么作品它都能倚马可待，人类在青灯黄卷下孜孜矻矻的写作还有意义吗？

    人为什么要写作？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回答。即便是同一个人，不同时期的写作动机可能也不尽一样。对于我来说，孤单、内向、爱恋和虚荣心都曾触发过我某个时期的写作欲望。我参加工作是在上世纪90年代中叶，任何个人的业余爱好都与机关氛围格格不入。我收敛自己，默默生息，生活平淡琐碎，在紧张繁杂的工作节奏里，与当年的文学梦想渐行渐远。

    在基层挂职的那段时间，突然拥有了大量可以自由支配的闲暇，就经常写一写博客，写一些小小的感触和平淡的日常。后来，因为缺乏定力，加之工作调整，最终还是放弃——那是我最近的一段写作经历，距今已有十多年，留存到现在的，仅是几张泛黄的旧报纸，更多的文字成为数字垃圾，早已消失在网络的虚空里，了无痕迹。

    人生是一个重力加速度的过程，像掉入时间黑洞的自由落体，不由自主，越落越快。这个加速陷落的过程令人恐慌。四十岁前后那几年，我这种对于时间的恐慌感一度非常强烈，有时甚至深夜无眠，内心惶然。时间是最无情的，不管你穷还是富，睡着还是醒着，写还是不写，它都会流走，不舍昼夜。2023年初夏，我回老家探亲，深更半夜，突然醒了，心里惦记着病中的老母亲，又联想到正在经历时代之变的村庄，即兴写下当时的所感所思。这就是《巢中一夜》。正是这篇散文，开启了我又一段写作经历。此后，我又忙里偷闲，陆陆续续地写下了若干篇，内容涵盖返乡、怀亲、成长、生活感悟等，结集为《巢中一夜》。

    现在回头看看，所有的经历都是值得的。正如沈从文先生所说：“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如果写作真的是挖一口井，我早些年的忙活其实并没有白费，正是那些一曝十寒的练习，帮我提前完成了一些基础性的准备工作。

    乡愁和亲情，是文学永恒的母题，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元素。这些与个体生命息息相关的东西，是我进入中年后最想写下的。我写我的亲人及乡亲。我以文字的形式确认他们，确认他们生活的那段时间，确认他们曾经来过的这个世界。

    我写下故乡的过去和现在，其中涉及的人、事、物，有的已经消逝，有的正在消逝。

    我写下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心路历程，从童年到中年，从故乡到异乡，琐碎而波折，平凡而难忘。

    我写下最近三十年自己生活的地方，包括胶东半岛的四时风物、山海风韵和时代变迁。

    我写下我的出走与回归，追溯与怀恋，回眸与眺望。我写下这片土地的贫瘠与丰饶，传承与变迁，沉默与欢喜。我觉得，写下是一种确认——对故土的确认，对人生经历的确认，对消逝时间的确认，对这个世界的确认——就像坐在时间的列车上，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山峦、河流、田野、村镇、云朵、灯光、晨曦……它们告诉你走出了多远和多久。

    在成书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地产生过犹豫和纠结：当今时代，人们的精神文化需求更趋多元化和快餐化，各种网络信息浩繁而易得，文学似乎沦为了小众之选，写作还有没有存在的意义？ 自己的写作已荒废多年，现在还有没有重拾的必要？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年华，这种刻舟求剑式的坚持是否还值得……这些纠结和疑虑，像海面上的轻浪，虽然不足以动摇航行，却始终不停地在船的两侧涌动和鼓荡。

    由DeepSeek写作，我想到了围棋。虽然多年不下棋了，我依然经常关注各种赛事。2016年3月，谷歌研发的人工智能程序阿尔法狗（AlphaGo）与曾经夺得14项世界冠军的韩国棋手李世石进行了一场人机大战，结果，李世石以1：4败北。一年后，世界排名第一的中国棋手柯洁再次向阿尔法狗发起挑战，结果依然毫无悬念，代表人类的柯洁以0：3惨败。

    李世石侥幸赢下的那一盘，至今仍是人类对人工智能的唯一胜局，科技进步日新月异，人类棋手战胜AI已经绝无可能。然而，围棋这一千年技艺并未因此凋零，世界围棋人口不减反增，每天依然有许许多多的棋手和爱好者纹枰论道，乐此不疲。为什么会乐此不疲？ 我认为根本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对下棋本身的热爱。对于下棋的人，真正吸引他的是下棋本身，而不是它能带来的其他东西。或者说，与我们对弈的，我们要战胜的，其实不是别人，而正是我们自己。因为下棋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单纯的胜负，更重要的意义在胜负之外，那就是对生命潜能的探索和对精神愉悦的追求。

    写作和下棋一样，其本质和意义，不是与外界较量的竞技，而是对内心的烛照和深度求索。人为什么写作？ 因为有诉说的冲动和愿望，想把情感和思考固化为文字，想用文字雕刻存在，想用存在对抗时间。人工智能再发达，也无法感受喜悦、畅快或者悲伤，无法在文字中留下泪水和呼吸；它可以迅速生成流畅的文本，却无法在其中注入情感，更不会体验到一件作品完成时，写作者心中那种隐秘的快乐。

    卡夫卡说：“写作是一种祈祷的形式。”数千年来，每一个写作的人，都在重复着这个古老的仪式，并且在虚空中听到了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