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切而辩证地理解海上丝绸之路的结构过程

    ■陈春声

    《海上丝绸之路文献集成》是迄今规模最大的海上丝绸之路史料文献汇编，经过多年精心编纂，其中的“历代史籍编”“科技与文化编”“民间谱牒编”共340册已正式出版，标志着这套卷帙恢弘，富于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的皇皇巨著，终于面世了，且后续各分编的出版亦指日可待。

    海上丝绸之路研究的学术脉络融贯东西，渊源宏阔而深远，有着丰厚的学术积累。包括历代史籍编、近现代文献编、历史档案编、民间谱牒编、民间文书编、西洋文献编、东方文献编、科技与文化编等8个分编的《海上丝绸之路文献集成》，是汇官方文献与民间文书、传统史籍与地方档案、中文记载与域外资料于一体的具有集大成意义的资料汇编，其出版有助于推动海上丝绸之路学术探索的深入和研究领域的拓展，尤其对于正在步入这一学术领域的年轻学者，必将大有裨益。

    笔者结合自己的工作心得，就海上丝绸之路研究谈几点肤浅的看法。

    首先，我们对传统时代海上交通交往的“结构过程”，要有更加贴近历史实际的辩证理解。海上传统贸易的路径与陆地交通不同，帆船在星罗棋布的大小港口之间航行，在海图上留下的航迹是一个繁密复杂的网络，而非陆地上驼队行走于沙漠绿洲和山谷走廊间而形成的线路。从这样的角度看来，海上网络中的港口成为商品贸易、人员交往和文化交流的节点，而重要的港口就具有枢纽的地位。因为海上交通的性质，网络中每个枢纽都可被视为某一航路的“起点”，但都不可能像长安之于丝绸之路那样，成为海上丝绸之路唯一的“起点”。更为重要的是，随着时代的变迁，海上网络的形态及其节点、枢纽的地位也不断地与时俱进，由此形成的“结构过程”充满动态的辩证。今天出版的“历代史籍编”所收录的丰富资料，翔实而深刻地反映了这样的“结构过程”，在具体而生动的日常生活与历史事实背后，蕴含了理解历史与现实“反常识”的哲理。

    其次，我们要更加关注传统时期海丝沿岸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制度差异，以及不同的海上活动人群是如何适应和利用这些制度的。对于海上丝绸之路这样有着上千年海上贸易交往传统，跨国活动早已成为沿海百姓日常生活一部分的广袤海洋网络来说，若是仅从一个国家的制度出发来理解其“结构过程”的实质，可能是很不够的。与海上活动有密切联系的不同人群，一直要面对的，是几个大洋及其周边地区不同国家和不同人群差异极大的政治、法律、贸易、宗教和文化制度。而且，这些祖祖辈辈从事海上活动的人们，大多不是识文断字之人。16世纪以后欧洲殖民者东来以后，这种法律制度与社会惯习的差异性，还要更臻复杂多变。令人惊讶和感佩的是，上千年来，我们的先辈就是在这样复杂的制度环境中，充满智慧地协调和利用各种制度，在不同国家和不同社会之间，游刃有余地发展着自己的事业和文化传统。因此，即使是以中国为本位研究海上丝绸之路，也必须对环中国海周边国家和地区的制度和惯习有同样深刻的了解。“历代史籍编”所收录文献中，就包含有关于周边国家和地区典章、法规、商业惯习与社会风俗的丰富内容。

    再次，我们应该坚持“眼光向下”，关注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海上丝绸之路文献集成》较之其他同类资料汇编，其显著的特点之一，就是专设了“民间谱牒编”和“民间文书编”两个分编，我以为这是极富学术远见的安排。近年人文社会科学中国化的话题越来越受重视，关注普通百姓日常生活也被视为达致这一具有深刻政治意涵的学术取向的必由之路。而其最基础、不可或缺的工作之一，应该从系统搜集、整理、出版地方文献和民间文书开始。同时，要培养、训练更多的年轻学者真正具备解读这一类文书的心智和能力。如果能够真正读懂这些海内外公私藏机构中海量存留、而又长期被学术界普遍地“视而不见”的文字，兼具同情心和学术理性，去理解其所蕴含的物质生活和精神世界的鲜活场景与辩证意义，对于传统时代海上丝绸之路的“结构过程”和民众的生存实态，一定会有前所未有的感悟与理解。这也就是《海上丝绸之路文献集成》专设“民间谱牒编”和“民间文书编”的学术价值所在。

    最后，笔者还想特别强调在历史文献资料大量整理出版的背景下，苦读文献和“出思想”的重要性。近年随着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和数字化时代的来临，海内外公私藏的善本、古籍和其他文献大量翻印出版，以往较为冷僻的地方文献和民间文书大规模搜集和公开发表，各级各类档案对公众开放，到国外图书馆、档案馆、博物馆等机构阅读资料也越来越便利。我们这代人年轻时候为了查找一部史籍要坐几天火车，到了收藏机构还要备受白眼，甚至申请等待多日仍不被批准阅读的情形，已经基本上不再重现。正是因为资料利用越来越便利，新一代人文学者通过下苦功仔细地解读、分析资料，努力使自己的工作更加具有思想创造的禀赋，就更显得重要。由于时代和学术研究条件的变化，更大的理论关怀和超越具体研究课题的问题意识，对于新一代人文学者来说，可能已经成为对其学术生命生死攸关的问题。“出思想”与否，可能会成为新的衡量学术研究成果优劣高低更重要的尺度。如果我们的学术目标真的是自主知识体系和拥有中国底蕴的学术体系与话语体系的建设，那么，在使用如此丰富、便利的文献资料汇编研究海上丝绸之路时，下苦功和“出思想”就更是题中应有之义。

    厦门大学、南京大学、中山大学等高校，都有研究西域南海史地、中西交通史、南洋史和海上丝绸之路的优良学术传统，相信我们都能继续保持学术追求的纯真和初心，传承前辈的学脉和品格，珍惜当下，不负时代，共同努力，力求取得更加厚重、更有影响、更富于思想创造禀赋的卓越成绩与扎实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