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杜诗学文献研究的新成果

    ■金晶 戴敏敏

    “少陵自有连城璧”，杜诗享千秋大名，晚唐以降，注家、评者无算，形成千家注杜的情形。清代，是杜诗学集大成的时代，涌现出大量专门著作。近年来，海内外的杜诗学研究的孤本秘籍多有数字化公开，相关影印、点校等成果频有问世。赖贵三教授校释《翁批杜诗手稿校释》便是清代杜诗学文献整理研究的一项最新成果。赖教授以台湾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杜诗附记》稿本为底本，与宣统元年夏勤邦抄本互相比勘，酌参历代杜诗学文献，力求还原《杜诗附记》原貌。

    一、镇馆孤本：翁方纲手批《杜诗附记》稿本

    翁方纲（1733—1818），字正三，号覃溪，晚号苏斋，直隶大兴人（今属北京），是清乾嘉时期著名学者，涉猎广博，著述等身，深湛于经学、文学、金石、书法。翁氏仕途相对平顺，一生多任职于翰林院，晚年穷困潦倒，靠借贷度日，留下大量未经整理和刊刻的手稿，其身故以后四散而出，远及海外，中国台湾、澳门等地区也多有收藏。

    翁氏综核历代杜诗注评，批点诠释数十年，于嘉庆年间完成《杜诗附记》书稿二十卷。此书是翁氏读杜、学杜心法的具体展开，对杜诗的思想根源与创作手法有很多阐发，成为翁方纲杜诗学的核心。《杜诗附记》现存版本有三，一是中国国家图书馆藏稿本，《北京图书馆善本书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有著录。二是上海图书馆藏宣统元年夏勤邦抄本，此本仅抄翁氏批语，并未抄录杜甫诗文，影印收入《续修四库全书》。三即《杜诗附记》手稿本，现藏于台湾师范大学图书馆总馆八楼古籍善本书室，系该馆镇馆三宝之一。

    《翁批杜诗》为翁方纲生前自订，朱墨批注、夹签题记、递藏印章在在而有，保存状况良好。稿本线装二函，十二册，有《目录》一册、《杜诗》十册、《杜文》一册。据台湾师范大学图书馆藏财产登录簿记载，《翁批杜诗》稿本系1956年7月4日经由当时台湾师大潘重规教授介绍，从藏书家陈继承处购得。稿本先以端楷书写好全部一千多首杜诗，再以行草书法批注于天头地脚、字里行间。各册卷首皆有典藏、经眼者如胡义质、陈时利、李在铣的题记与款识，每卷卷前也有翁氏亲笔所写题记。除翁方纲手批书迹外，还有翁氏弟子徐松的部分补评手笔。各卷圈点、眉批、旁注、尾评，侧重于探发杜甫作诗之宗旨原委，旁及词语典故、音韵格律、章法艺术等，内容丰富，时有精见。书法行草互用，缤纷多姿。

    二、还原求真：一部高水平的杜诗学文献整理著作

    翁氏对杜诗大量异文做了校订工作，征引四部，乃是希望其所批杜诗“成一正本”。然而，除被影印收入《续修四库全书》的夏勤邦抄本外，翁方纲亲批《杜诗附记》稿本未曾有整理本问世。

    自2004年起，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赖贵三教授着手整理校释翁方纲《杜诗附记》稿本（本次整理称之为《翁批杜诗》），完成《台湾师大图书馆镇馆之宝——翁方纲〈翁批杜诗〉稿本校释》（台北里仁书局2011年版）。2019年，广陵书社以“翁方纲手稿六种校释”为题申请到国家古籍整理出版专项经费资助，计划系统整理出版未经刊刻的翁氏六种手稿本（《杜诗附记》《易附记》《书附记》《诗附记》《礼记附记》《春秋附记》）。目前已出版的《翁批杜诗手稿校释》是重要的阶段性成果。

    赖贵三教授《翁批杜诗手稿校释》详校异同，辨别源流，注释精当。全书由序言、绪论、正文、结论、附录及参考文献构成。卷前录有多张台湾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翁批杜诗》手稿本书影，展示翁氏手书卷前题记、正文批点、朱批圈点及附纸夹签原貌，藏印及题识历历可见，读者可借此了解翁氏写作原貌，一览翁氏书法笔迹，弥补不能阅读稿本的遗憾。绪论先简述校释背景，以及杜甫生平梗概、诗作成就，然后分别考述翁方纲传略、治学态度与方法、《翁批杜诗》稿本源流。正文部分，在保留稿本原貌的基础上，校以夏勤邦抄本，对所涉人物、典故、词语、批校情形等进行注释，要言不烦。全书按照翁氏手稿原式编排，抄录杜诗全文，翁氏批语以“翁批”“翁注”全文录入，整理者通过校勘发现异同或增入处，逐一比较核对，以“赖校”形式加按语逐个补录说明，注明源流，对专业名词、人名等以“赖校”详细说明，便于专业读者深刻了解杜诗内涵，使全本更为完备。赖贵三教授精于书法，辨识翁氏行楷识读准确率高，书稿少有错讹。对于翁氏手稿圈点复杂的情况，出版时由编辑统一体例，做了简化保留，突出稿本重点关注的文句，避免版面的杂乱无章。附录搜集翁方纲《复初斋文集》诗文论辑录、翁方纲《石洲诗话》论杜诗辑录，资料详赡。附录资料并不局限于《翁批杜诗》本身，而是以此为中心，将与翁氏诗学密切相关的研究性资料一一辑录，实为嘉惠学林之举。

    三、体大思精：《翁批杜诗》的学术价值

    翁方纲幼年便心折杜诗，并以杜诗为《诗经》之亚。《杜诗附记》可谓翁氏整体学问在诗学领域的映射与实践。整理者撰写详细的“绪论”“结论”，全面深入地探讨了其价值。

    翁氏治学主张汉宋兼采，既重视汉学的客观考订之法，又以理学为依归。认为义理之学不可悬空议论，泛谈虚辞，应讲求“多闻”“阙疑”“慎言”，认为“通经学古之士，必于考订先之”，主张考订衷于义理，义理勿畔程朱。作为经学家，翁氏诗歌理论“肌理说”，具有鲜明的经学思想色彩，其要义在于以经术学问之实来弥补“神韵说”之虚。“肌理”之“理”是“义理”与“文理”的统一与结合：“义理”层面讲求思想内涵的重要性，强调诗以载道，诗歌中应当蕴涵经学义理，陶冶性情，经世教化；“文理”层面讲求艺术创作的技法和方式，谋篇布局，字斟句酌，都需贯通文理。诗歌创作当以“肌理”思想为指导，达到内涵与形式的和谐统一。

    书中，翁氏多于诗名上方标注诗体，如“七古”“五律”等，其批语偏重于实际批评，特别重视“一篇段落分合意旨”“篇中情境虚实之乘承”“笋缝上下之消纳”等，常常以诗中一特定字眼为全段或者全篇的关键，或为主脑所在，或为伏笔所在。先以朱笔点出该字，在评点眉批中援引各类文献资料，探讨诗意、诠解考证典故，说明其中杜法、诗学所在。翁批中融贯了“理”这一通类范畴，如批语中常见“理”“神理”“肌理”“细肌密理”等语词，正是翁氏“肌理”说的具体展开，所谓“肌理细腻骨肉匀”是也。

    杜诗《解闷》第七：“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翁批的论说颇有代表性，部分摘录如下：“诗必自改定之，改定而拍节长吟之，有一隙未中窾，有一音未中节者，弗能安也。……‘新诗改罢自长吟’，愈咀之有味矣。此篇，即《杜诗》全集之总序也。吾尝谓：苏诗亦有一语可作通集总序者，曰‘始知真放本精微’，‘真放’者，即豪荡纵横之才力，即此上七字也（指第三句）；‘精微’，即细肌密理之节制，即此下七字也（指第四句）。二谢、阴、何，偶借前人以指似之，《阴铿集》《隋志》仅一卷，在杜公必尝深见其长处……而渔洋乃以芜累斥之，又非定评矣。……杜之博综诸家，统挈于方寸得失间者，非可尽执后人所见以定之耳。”

    《翁批杜诗》是其“肌理说”诗论体系的实践之作，也是继《石洲诗话》后，摆脱王士禛“神韵”诗说藩篱的关键。翁方纲融经入诗，以实学为法的诗论，影响时人钱载和后人程恩泽、祁寯藻、莫友芝、何绍基乃至沈曾植等诗人，对清代中后期诗坛影响深远。该书为杜诗学、清代诗学研究提供了新的文献资料，必有裨于相关研究的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