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经富
岁纪如流,不知不觉,石泉先生离开我们已二十年了。2023年,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石泉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捧读这本沉甸甸的怀人之作,沉浸在弟子门生对师尊文章道德的追思缅怀中,不由钩起自己与石泉老交往的点滴回忆。
我与石泉老相识于1999年10月中山大学举办的第三届陈寅恪学术研讨会上。赴会之前我已经收藏、阅读了不少关于陈寅恪的专著与文章,知道石泉老与其夫人李涵都是陈寅恪在成都复校的燕京大学任教时的学生。中大的这次研讨会规模宏大,组织精密,几乎蘘括了当时健在、身体许可莅会的陈寅恪知名弟子和两岸三地的研陈学者专家,使我获得了一次难得的结交当世名流的机会。这是我第一次出山参加如此盛大场面的学术研讨会,以毕恭毕敬之礼趋见心目中的学术高峰。不意他们一个个都“望之俨然,即之也温”,打消了我的自卑与局促。
开会期间,我曾与石泉老有一次单独畅谈。他提供了两条有价值的口述资料:一条是陈寅恪从小就记忆力出众。幼年在湖南时,祖父陈宝箴与来客谈论,寅恪站在旁边静听。客人走后,祖父对所谈内容记忆不清,寅恪对主、客谈话一一复盘,使祖父大为惊异。一条涉及陈寅恪名讳的读音问题。1945年,陈寅恪右眼失明,左眼也视网膜脱落。动手术后,石泉作为陈寅恪的研究生在医院和家中照顾老师。某次石泉问老师你的名字究竟是念kè还是què? 老师回答“应念kè”。
中大会议结束后,石、李夫妇回武汉大学,我回修水县,此后我们有了书信往来。2000年1月春节时,我们互寄明信片贺岁。他在寄给我的明信片上附言:
在进入新世纪之际,谨祝身体康强,万事如意。在《文汇读书周报》上屡见鸿文。您与张求会同志密切合作,探索义宁陈氏家族史,广泛寻求故居、墓地以及各种文献材料,独辟蹊径,对研究义宁之学,很有补益,谨此祝贺。求会同志已将他的新著《陈寅恪的家族史》惠赠一册,书中多次提及台端。
2001年6月,我有一次动作较大的出游,拜访了几位北京、天津、武汉的陈寅恪学生和陈氏家人以及研究人员。6月7号,到武汉大学拜访陈隆恪女儿陈小从、石泉老、《陈寅恪的读书生涯》一书的作者王子舟(武大文献学专业老师)。这是我第二次面谒石泉老。他在武大西区宿舍的家宽敞明亮,大客厅里摆满了书、画,显示出主人的名家身份和高华气质。落座后,我呈上我新出的《陈三立一家与庐山》,他回赠我一册新出的《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我们谈了很多与寅恪先生相关的事,可惜我当时没有及时一一记录下来。告别之前,与他在书房的走廊上合影留念,李老师拍照。不料我那时玩相机的水平不行,到下榻宾馆后,急于看照片的画面,在被子里取出胶卷窥看时漏光,毁掉了一帧难得的图片资料。
从石泉老家出来,我接着与王子舟老师见面。他告诉我,他写的《陈寅恪的读书生涯》一书,长江文艺出版社原本是请石泉老执笔的,但石泉老谦虚地婉拒了。王老师非常感佩老辈这种自惜羽毛、矜慎笔墨的风范品格。确实,在武汉的学界圈子里,最有资格写作与陈寅恪相关的专著非石泉老莫属。但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要按出版社的选题、内容、时间等要求来完成任务,自然也不会轻易答应。
从武汉回修水后,我阅读《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觉得此书深厚扎实,丰富繁复的材料和引文是此书的特色。由于该书是在陈寅恪直接具体指导下写成的,对理解陈寅恪关于晚清史的看法大有参考价值,不可作为一般的史学著作读。只是不知何故报刊似没有发表有分量的评论文章,也许有人写了我没看到,遂写信给石泉老询问此事。他复函告知其实学界已有七位名家写了书评,罗列了七篇书评的题目和发表刊物名称。其中我更喜欢《迟开的蔷薇》一文。
作者用“迟开的蔷薇”作比喻,是因为该书从写作到出版有一段传奇故事。它本是石泉四十年代撰写的硕士研究生毕业论文,1948年完稿后无意也无暇把它刻印发表。“文革”期间石泉老曾经把底稿塞入抽水马桶里冲掉,不意1991年在北京大学保存着的原燕京大学图书馆的资料里发现了复本,于是阴差阳错半个世纪后才得以出版问世。
我与石泉老的最后通信止于2022年3月。中断的原因估计是2001年9月南昌大学破格引进我任教后,学术科研上有一个适应、积累时期。石泉老对我从基层跻身高校一事颇为关注,当得知事情已有眉目后,在信中致以祝贺与期待。然而岁月不等人,七、八年后我才有一些菲薄的成果可以向前辈缴卷时,他已经遽归道山了。他走了,带走了满腹关于陈寅恪的珍闻往事。1945年在长达九个多月与老师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常常陪侍闲谈,聆听陈师娓娓叙说家风、父祖、教学、治学、处世、待人以至国外风土人情、趣闻轶事等等,兴之所至,无所不及。重要的内容都收入石泉、李涵写的《追忆先师寅恪先生》一文中,但还有些言谈见解,碍于时势暂不能披露,有待今后面世。
石泉老美姿容、庄仪表,颇似《世说新语·容止》篇中的六朝人物。他祖籍安徽贵池,生长于北京,家本富足,书香人家子弟的根器与生俱来。正如他的一位弟子在悼文中描述的那样:“石先生的帅,既不是‘高仓健式’的,也不是‘佛系青年’式的,而是‘儒系’与‘基督系’混合的帅。温文尔雅却又意志坚定,含蓄蕴藉却又情怀流溢。”我虽然与他接触时间不长,但也近距离感受到他“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修为风范,见后学晚辈有一善唯恐揄扬不及的长者心肠。这一点对于一个初入学术门坎的新人尤其重要,令我永世感念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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