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琦灵
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这句古语,道出了“思”与“诗”的天然关联,唯有在感性的凝结与升华中,才能生长出思考与智慧。在新作《美无邪——骆冬青的美学智慧课》(以下简称《美无邪》)中,骆冬青教授沿着这一古老而深远的脉络,将我们引向对“美”与“思”的深层思考,也在当下唤起我们对“美”的重新感受与追问。
该书以“美学智慧”为核心,围绕人的美学生成,人与自然、动物,人与机器、科学,以及人的灵性超越,进行沉思。书中,骆冬青教授通过丰富的美学批判理论、大量的文学艺术作品与个人灵动的体悟,构建了一个颇具智慧的完备体系,深刻而不失生动,丰富却并不芜杂,不仅回应了古典美学中的问题,也指向了人工智能时代的人类未来。在阅读中,读者不仅能跟随作者重返美的发生现场,更能洞见美与智慧在现代社会中的意义。
美学、智慧,作者用作“同位语”,即只有美学方可激活、迸发、放飞“智慧”。在本书视野中,“智慧”不同于“智商”“情商”,而是在知、情、意结合的基础之上的飞跃,是“一个让感变成觉的复杂过程”。作者指出,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的感觉处于沉睡的状态,我们仅凭智力和道德感活着,情商、情感和情性都属于休眠状态,我们在平庸中回避思考。然而,“美,令我们从庸庸碌碌的日常生活中突然惊醒,在无聊的生活中打动我们的神经,叩响沉睡的心灵”。美学使我们从感受出发,进入一种充满灵感的状态,而后超越现象、超越现实、超越自我,触碰到一种谓之永恒的东西,而这正是我们将美学认作是一种智慧的原因。因此,美学与智慧必然是同一的。
在本书中,作者不愿“学术”地以概念空转,而是让美回归自身,向我们展示了美的现象学。他从“第一眼”切入,带我们重返美的发生与发展现场:慧根、灵感、神游、意向、美感……审美不依赖于逻辑的推演,而是关于世界、关于语言、关于生命、关于身体、关于自己——基于每一个人自身的索求。因而,美学智慧终究且必须是人的智慧。这种回归,体现了美学的现象学精神,也赋予了人的智慧以新的生命张力,使《美无邪》不仅是一部关于美学的理论著作,更是一场关于人生智慧的精神之旅。
《美无邪》,讲述美学智慧,旨在从“画蛇添足”的虚构,到“画龙点睛”的精神凝注,最终是“文心雕龙”的符号创造,讲述了中国文化中,创造的文字与文字的创造生成的人类精神世界的崇高和超越。从数“字”的人工智能,到人所运用之“文字”的人类智慧,美学,由此成为智慧的发生地,是对世界、语言、生命本身最深处的触摸,也引向了未来人类精神世界的希望之地。
“美—无邪”,脱胎于“思无邪”。据传统注解,“思”字有两种解释:一是指思想内容,一是语助辞,没有实际意义。但是,孔子所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却令“思”字有了点儿实义,既赋予《诗》以“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写衷曲,毫无伪托虚徐之意”,又未免会被经学、道学以及理学家引为口实,帮助他们消灭那些“有邪”的因子。
“美”无邪,将“诗”推向更为广泛深邃的境域,毋宁是扩大甚至消解了“思”之范围而指向了“智慧”。
“无邪”常与“天真”相连,描述一种天然、自然、本然、纯然的状态。作者不仅用“无邪”形容人类,也将它推向了动物、植物、万物,体现了一种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自由平等精神。在讲述人与动物之关系时,作者提及了德里达被猫注视产生耻感的例子,猫的“注视”和德里达自身羞耻感的唤醒,形成了特别的情景。尚未受到“规训”的孩童与动物是没有羞耻感的,如伊甸园中的亚当夏娃,赤身裸体面对上帝而无半点羞色。而一旦长大,获得了知识,原始的、混沌的天真状态被打破,人就失落于“无邪”的状态,就有了庄子所谓的“机心”。
“机心”正是本书重点关注的问题之一。作者将其与分工和异化联系在一起,指出“在用机械的方式处理事情的时候,我们的心灵也会被机械潜移默化地同化,于是开始有了‘机心’”,人成为了“工具人”。时至今日,“机心”也可被趣解为“机芯”——一颗标准化、程式化的“机器之心”,必须按照每秒多少次的规范跳动。然而人毕竟不是机器,“人心都是肉长的”。“人的心,或者说人的灵与精神,它游走贯通于人的整个身体,却又不属于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但正是因为有它,人才有了自己的身体,这就是人与机器的区别。”人会怦然心动,也会心如死灰,人心总是出错。然而,作者却富于创见性地指出,正因为会出错,人才超越了机器,才会具有恍兮惚兮、惚兮恍兮的灵感之怒而飞,才会有虚灵空间中的龙飞凤舞。美丽的错误,无羁的想象、神圣的迷狂,兴发为一种无邪的创造——“一错到底却成就了美的创造”。
只有“无邪”的心灵,才可能诞生天才。每个孩子都是天才,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对错之分,也没有标准答案,他们允许歧义,欢迎错漏,张开双臂接纳混沌和自由,为蛇画上双足,为龙点上眼睛。
因此,《美无邪》不仅讲述美学智慧的形成,更提出了一种精神上的召唤:回归天真。美是回归天真的方式——从日常中隔绝,从规则中解放,伸出感觉的触角,关注心灵的跳动,在“无邪”中重塑创造力与灵魂的自由。
“美无—邪”,若是对该题目进行“曲解”“别解”“创造性误解”,新的意味便悄然展开。在古汉语中,“邪”亦可作语气助词,如《上邪》中的“邪”,即为一种感叹——“天啊!”如此一来,“美无邪”便既是疑问,也是惊叹:“美是无吗?”“美是无啊!”
苏东坡诗云:“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物”,从“无”中孕育出“有”,在“空”中容纳万象。苏子所谓“静”,不是“死寂”,而是“水流花开”“静水流深”的不事张扬,是看似否定的另一种“动”。正如本书在绪论中所指出的:“以‘肯定’为核心的美学,确证人的本质力量。以‘否定’为内核的美学,却具有更为广大的精神意蕴……美学即自‘是’中生长出‘不’的智慧。”美就是从“一”指向“多”,从“是”抵达“不”,从“有”生长出“无”。留一点“无”,扩张一片“无”,才有了“天”,方能生生不息地“有”。
《美无邪》在这里展开了极富哲思的美学创新:真正的美,并非仅以实体为依托,而是在有与无之间,在肯定与否定之间,在确定与未定之间,生生不息地流动着。就像那个上扬的尾调,“邪”轻轻逸出,意义消散,而余韵升至半空。
美,启动着无尽,通往精神境界上的“无”,即自由。正如作者在结语中所呼告的:“美是一种极致的自由! 是冲破牢笼——任何思想的牢笼——的自由! 是反对任何格式化、任何方法的自由! 是溢出、反叛、游牧、超越、扶摇直上……的自由!”《美无邪》探讨的不仅是美本身,更是一种冲破方法、超越规训、游于天地之间的自由精神。这一理念贯穿了整部著作,也为当代人在当下生存境遇中,提供了一条走向精神解放的路径。
《美无邪》不仅是一部美学讲稿,也是一场关于精神自由的探寻。骆冬青教授以智慧为核心,从人与动物、机器,以及超越的灵性为框架,构建了一门特殊的“美学智慧”课。在科技飞速发展、人成为“工具人”的时代,如何守护人的无邪与天真? 如何在标准化的世界中,葆有灵感的飞翔? 本书以敏锐的洞察力给出了深刻而富于希望的回应。
本书所涵茹的内容触及了当今世界、当下美学中一些最敏感的问题,却又激活了传统美学深层根源;但更像是一场精神之旅——以十分“美学”的方式,去谈论美学所持续召唤的那些永恒主题。而“美学智慧”,亦即人生智慧。在穿越经验和知识的层层覆盖后,我们被指引着,向着天真,向着自由,向着另一个世界的灵光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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