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酒记

    ■张新科 主持：丁帆

    在曾经的岁月里，酒是我生活中亲密无间的好伙伴，陪伴我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一杯一杯复一杯”，通过酒这个媒介，我也结识了不少朋友。酒是粮食的精华，散发着迷人的香气，举起酒杯喝酒时微微发出“滋滋”的鸟鸣声，以及咽下酒后自然而然发出的“哈——”声，是一种舒畅、爽快的感受，也是一种美的享受。微醺时那种飘飘然的感觉，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我的酒量虽然一般，但也在朋友圈里留下了喝酒的美誉。

    “人生莫放酒杯干”，有酒的生活是透亮的生活，诗意的生活。然而，突如其来的遭遇打断了我的生活节奏。2019年8月5日，是我最难忘的一天。这天，北京大学的师兄弟D教授回到他岳父家西安，他年轻潇洒，喜欢喝酒，回来之前就已托人在西安买了一箱好酒。兄弟相见，分外高兴，西安的十多个朋友相聚于华美达酒店。“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没想到这次我真是喝醉了，连怎么回家都不知道了。此后没几天，由于身体有些不适，就到医院做检查，出乎意料，病情还很严重，不得不抓紧时间联系医院做手术。到底什么是压垮身体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说是工作压力导致的焦虑，或说是原有小毛病不注意引起大问题，或说是喝酒损伤了身体，一时难以确定。手术之后，按照医生的叮嘱，排除干扰，静心安养，注意饮食，尤其是要戒酒，和心爱的酒告别，做到滴酒不沾，从此就进入了戒酒阶段。但在我看来，这只是进入“休酒期”，不是彻底的戒酒，我坚信恢复健康后还能够重振雄风，重返酒场。

    休酒期刚开始，由于术后身体虚弱，婉拒了许多酒会。后来，由于疫情原因，同事、朋友之间很少来往，酒局自然很少，这也有利于我的康养。时光荏苒，转眼间手术至今已快6年，我既高兴又着急。高兴的是，自己的身体逐渐恢复健康。虽然暂时不能喝酒，但精神彻底放松，没有任何压力，在酒桌上可以“坐山观虎斗”，看热闹，听段子。着急的是，自己虽然没有酒瘾，但也曾驰骋酒场，征服了不少酒友，现在却只能做看客，不敢喝，不能喝。静养一段时间后，自我感觉良好，于是去年就放出豪言，某年8月5日要重返江湖，喝“开戒酒”。南京大学的D老师还盛情邀请，说第一场“开戒酒”到他那里去喝，而且还是上等的好酒。北京的D教授说“开戒酒”放到京城，以示隆重，也表示他的歉意，好像是由于他把我喝倒了。四川大学的S老师说，“开戒酒”应该在成都喝，四川盛产美酒，而且我还是川大的校友。西安的几位朋友却说就放在西安原地，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我感动得热泪盈眶，这不只是简单的邀请喝酒，更是浓浓的朋友情啊！ 比极度酒的度数还浓啊！ 越是朋友相邀，自己越是着急。耳边时常响起酒歌，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杜甫的“白日放歌须纵酒”，白居易的“共君一醉一陶然”，苏轼的“诗酒趁年华”，这些都催促着我赶紧上酒场。我只能默默祈祷，上天有好生之德，让我早早恢复健康吧！

    对于一个曾经喝酒的人来说，休酒期更多的是羡慕。同事往来，朋友相聚，少不了喝酒。见友人杯觥交错，“高谈雄辩惊四筵”，不禁生出几分歆羡。李白说“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美酒是具有很强的诱惑力啊！ 看到别人喝酒，喉咙忍不住发痒，嘴唇也不自觉地抿动，顿生馋意。但一想医生的叮嘱和自己长远的健康，就只好“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同事F教授喜欢喝酒，我能走上喝酒的道路，也有他的一份功劳。我们经常在一起小酌，其乐融融。现在我休酒，他常常拿着酒杯在我面前晃荡，故意发出“滋滋”的美声，挑逗我喝酒。西北大学的L教授喝酒也有名气，人称“L四圈”。他也常常挖苦我，说我一直以来在西安的酒场上压着他，现在他在我之上了，出了一口恶气，报了一箭之仇，甚至多次以西安酒友会换届的名义，要踢我出局。对于F、L两位朋友的好意“挑衅”，我只能以微笑应付。南京大学的D老师，20世纪50年代生人，年长我7岁。他从10多岁就开始饮酒，是有名的酒神。他在《钟山》2017年第3期发表《万里长江酒一杯》一文，详细、生动地讲述了他的饮酒史。我们多次一起酌饮，记得2016年10月中旬，中文学科组在中央民族大学风云际会，他嫌小杯喝酒不过瘾，就拿起分酒器，搞“拎壶冲”，连续喝下好几壶（每壶大约2两多），打败了我们许多自以为能喝的人，他自己说“上演了一场酒桌上的长坂坡”，豪气冲天。特别是2024年8月，我们一起在内蒙古参加学术会议，D老师年过七旬，但精神焕发，酒桌上风采依旧，千杯不醉，好几次上演他的拿手好戏“拎壶冲”，真如古代的“斗酒学士”，令人钦佩不已。此时的我，只有羡慕，只有赞叹。

    酒又被称为“欢伯”，就是因为它能给人带来欢乐，这个别号出现在汉代焦延的《易林》：“酒为欢伯，除忧来乐。”休酒期间，为了避免酒桌上的尴尬，营造欢乐气氛，我也常常用酒杯倒上白水，做出喝酒的姿态，一饮而尽，朋友们也能理解。有时事先说明是白水，并用“酒嘛，水嘛，喝嘛”、酒水不分家这样的话来为自己解脱，甚至还强说酒店里的“酒水单”就是酒水不分，“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好像自己喝水还挺有道理。有时倒上白水，事先不说明，假装喝酒，但老底往往被揭穿。有时心里觉得不喝酒对不起朋友，因为酒就是感情的纽带，感情的象征，晋人陶渊明说“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唐人韦庄也说“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我们现在酒场上说“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只不过把古人的话通俗化罢了，甚至我曾经也劝人喝酒说：“宁可胃上穿个洞洞子（胃穿孔），不能让感情上留个缝缝子（缝隙）。”总之，无论喝与不喝，都需要找个说辞。看样子酒桌上也是训练说话艺术的重要场所。

    休酒期，自己不喝酒确实很惭愧。为了加强朋友之间的感情，就用另一种方式来弥补。我曾有《饮酒孔嘉，惟其令仪》一文，总结喝酒的程序和步骤，颇有礼仪文化性质，赢得全国各地酒友的赞赏。现在自己不能喝酒，就以茶代酒，想方设法用这套喝酒理论活跃气氛。许多朋友记住了我归纳喝酒的“三个过程”（总-分-总）和“九部曲”（前奏曲三部：“站正身，酒端平，左右行。”核心五部：“望星空，鸟鸣声，转宫灯［探照灯］，挂金钟，哈一通。”尾声：鞠一躬）。大部分朋友在酒桌上都喜欢学习“鸟鸣声”，发出“滋滋”的声音，喝得高兴，喝得痛快。当场学不会的，录了我示范的视频回去后自学。我也用宋人陆游“闲愁如飞雪，入酒即消融”的诗句鼓励大家以酒为乐，以乐为生。

    休酒的过程，也是自我较量的过程，逐步适应了没有酒的日子，学会了克制与自律。我也反思，多年喝酒，一路走来，怎样才算得上会喝酒的人？ 前思后想，觉得喝酒应做到“三好”：酒品（德）好、酒风好、酒量好。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要把做人放在首位，喝酒也不例外。有人问我酒品和酒风有什么区别，我说区别大了。酒品说的是人的品质德行，比如，朋友相聚，每次都是别人买酒，自己只是去赴宴，海吃海喝，从来不主动带酒；或者自己有好酒，不愿意与朋友共享，独自享受，这些就属于酒品问题。至于酒风，是说喝酒过程中，或扭捏作态，或弄虚作假，或硬给别人灌酒，或假借喝多了骂人、耍酒疯，都是酒风不好的表现。人常说，酒品就是人品，酒风就是工作作风，是有一定道理的。至于酒量，有人说酒量就是工作量，这就要具体人具体分析了。如果我们按照“三好”的标准，把喝酒的人分出三六等来，可以有许多不同的等级，主要分为酒神、酒圣、酒仙、酒徒、酒鬼五个档次。神、圣的高度没有一定的能量是难以企及的，杜甫《饮中八仙歌》所咏唱的李白等八位“酒仙”的境界也不易达到，即使酒徒、酒鬼，也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历史上的“高阳酒徒”郦食其、“酒鬼”刘伶，或洒脱，或放荡，都因嗜酒而留下美名，我们普通人只能是不入等的“酒民”了，甚至更是“酒囊”了。所以，喝酒升级永远在路上。

    休酒有“期”。这个“期”，首先是一个时间概念，是指某一时间段不宜饮酒，意味着有结束的时候。同时，这个“期”，也是一种期待、期望、期盼，意味着休酒阶段结束后将重出江湖，重返酒场，与朋友把酒言欢、把酒问天。唐人聂夷中《杂曲歌辞·饮酒乐》有这样的诗句：“我愿东海水，尽向杯中流。安得阮步兵（籍），同入醉乡游。”期望这一天早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