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 凹
抵抗虚妄
随手翻读章衣萍的《枕上随笔》,其中一则,如药,医治了从昨而来的颓唐情绪。他说:我们乡间有个疯子,他的嘴里老唱着:“天上无我无日夜,地上无我无收成!”
我精神振作了一下,因为马上想到,这种“妄自尊大”,正可平复自己的“妄自菲薄”(颓唐)。
遂联想到,其实人的本性,基本上是恒在的,只不过“有时候”,也迷失一下。
“有时候”,是人人都会遇到的正常反应,里尔克就有一首《有时候》的诗
——
有时候,她感到:生命是巨大的。
比淘沙的浪涛更奔放,
比穿林的风暴更粗犷。
宁静地,她的灵魂沉湎于梦幻,
让时间在指尖滑过……
“有时候”,我们感到生命巨大,但“醒来”时,也明白“生命是遥远不可知的”,因而双手合上,心存谦卑。同样,“有时候”,我们感到生命渺小,但毕竟还是实有,因为房屋的墙壁依旧是一片洁白,所以我们还要向往“奔放”和“粗犷”。
于是,这种“有时候”是生命的平衡器,它让人清醒而葆有理性。
梭罗在寂寞中不叫自己颓唐,他常给自己哼这么一首歌——
我的心呀在高原,这儿没有我的心,
我的心呀在高原,追逐着鹿群,
追赶着獐子,跟踪着野鹿,我的心呀在高原,无论身在何处。
他指所有这样的生命定力,因为他有自己的生活“原则”:
——让我们忠实于自己的天性,培养道德情操,过一种豪迈独立的生活。
——让我们把财富当成生存的手段而不是目的,这样我们就不会被物欲和商业精神所迷惑和奴役。
——我们必须用诗意的眼光看待身边的世界,那么,我们所居住的这个神奇的世界与其说方便不如说精彩,与其说有用不如说美丽——它更值得爱慕、欣赏,而不是功利化的使用。因此,事情的顺序应该作一番调整:第七天应该是人们辛劳工作的日子,用汗水换取生计,其他六天则是情感和灵魂的安息日,在人间这个广阔的花园里漫游,吸收大自然的温柔影响和崇高启示。由此,这种摆脱了物化和世俗欲望的与造物主相适宜的生活方式,将使我们在人间的旅居,成为人间天堂的日子。
反省自己的生活,之所以常感到苦闷与无趣,是时时在自己的生活原则面前发生了动摇——自我认知,让位于他人的价值评判;自我独立,让位于市井风尚。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浅易之书未必浅
事务繁忙,容不得深奥,宜读浅易之书,遂读朱自清。
开篇就是他的《匆匆》。他说——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 又藏在何处呢? 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写《匆匆》时,他不足23岁,遂有“八千多日子”。
他的文字虽然浅易,但是却有厚重的蕴意,他写出岁月的不居,让人不免伤时伤世。燕子去了还回,杨柳枯了还荣,桃花谢了还开,人若是去了,就永不再来,情若是别了,就永劫不复,人往往不如万物。面对爱人,看着花容的多皱,忍不住忧伤,甚至“头涔涔而泪潸潸”。
古人说,至人无梦。
而朱自清在《说梦》中说,愚人也无梦。
至人醒豁,看透世间一切;而愚人劳累,需要沉睡歇息。一个,是不屑于幻想;一个,是心无余裕。
而我等在“至人”和“愚人”之间,便有时有梦,有时无梦。有梦时,是有所执,不能放手;无梦时,不在于有所悟,而在于情志消沉,心灰意懒。都是被迫的动作。
即便是朱自清的《背影》,此时读来,也有别于往昔,竟感到,它既是在悼挽先人,又是在悲悯自己,因为人生失意常八九,要想平凡地过下去,也要“爬来爬去”。这就是所谓的“跋涉”,面向人世,背对自己。
成就伟大要有好友相伴
《爱因斯坦的书信》是我的枕边书。为什么耽读不止? 系从书信中看到,他跟我们一样,是个朴实又普通的人。爱因斯坦说道,对我个人而言,我觉得占有、外表的成功、出风头、奢侈的生活都是无聊的,我深信一种纯朴和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对每个人都是最好的,这不仅是对身体而言,对心灵亦然。
然而,他对生活虽随遇而安,但对生命品质的追求,却是极其执着的。在交友方面,也不降格以求,因为在他看来,要是没有志同道合的人一道去追求科学与艺术的未知领域,并且共同感受到蕴含其中的那种美的存在,生命就会变得异常空虚了。
联想到恩格斯1858年7月14日于曼彻斯特寄给马克思的信,也有相同的意绪,便找来读——
……顺便提一下:请把已经答应给我的黑格尔的《自然哲学》寄来。目前我正在研究一点生理学,并且想与此结合起来研究一下比较解剖学。在这两门科学中包含着许多极富思辨成分的东西,但这全是新近才发现的;我很想看一看,所有这些东西老头子(黑格尔)是否一点也没有预见到。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他现在要写一本《自然哲学》,那么各种事物会从四面八方向他飞来……
读后大为惊异(也许是因为孤陋寡闻所致),既惊异于恩格斯对科学与哲学的探求广度与深度,更惊异于两个伟大人物的“志同道合”竟到了那么精细的“技术”层面——线索的提供、文献的获取、资料的准备、观点的形成,都相互陪伴,互相启发,共同推进。从书的注释得知,这封信是恩格斯为撰写《自然辩证法》做前期准备时发出的,收到他的信后,马克思立刻就把《自然哲学》给他寄去了。因而我冒昧推测,这部著作,恩格斯生前之所以未能最终完成,或许与马克思先他逝去而陷入“无助”、失去动力有关。
于是不禁生出感慨,我等之所以没有那么大的生命气象,首先缘于没有马克思、恩格斯和爱因斯坦那种在绝对真理和宇宙奥秘层面的高标追求,人生的格局太小;其二是没有对等层面的志同道合者的出现,缺乏精神伴侣。现在的所谓知己,已带有很浓的世俗气味,不过是互相借势,共同谋取声名而已。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