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太自然的

    ■杨河源

    1878年，尼采为纪念伏尔泰逝世100周年，以他惯用的格言体，写成《人性的，太人性的》一书，讽刺挖苦了人性的缺点，也肯定了人性当中值得肯定的内容，希望造就配得上“分类学之父”卡尔·林奈所命名的物种第一等：人类这“灵长”。或者无知，或者自大，或者既无知且自大，“灵长”走出非洲这几万年间，渔猎垦拓，有意无意，“已经导致湖泊、河流，（现在）甚至是公海中的动物数量减少。我们污染了每个地方的空气和水源，致使水位下降，物种灭绝”。威尔逊在其晚年自选集《寻觅自然》中，则表达了审慎的乐观：年青一代有更强的环境意识，多国首脑和组织意识到气候变化的危机并有所行动。乐观和悲观的出发点，都在自然，都在自然包含的生物多样性——对多样性的认识程度、保护力度、维持广度之上。借用尼采的说法，不妨认为威尔逊先生是自然的，太自然的。

    能获得美誉为“新闻界的诺贝尔奖”的普利策奖，无疑会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身为一流科学家，其作品如膺此奖，则声誉必定会从科学界溢出公众圈。就我极其有限的视野和阅读，所接触的，不过卡尔·萨根、侯世达、贾雷德·戴蒙德、爱德华· O.威尔逊等寥寥数位而已。兼有巨大成就、巨大声誉、巨大影响而外，爱德华·威尔逊恐怕还因其所持守的多层选择理论、语言艺术宗教道德起源的生物学基础等论断，过于“惊世骇俗”，而多出一份巨大争议。难怪2021年年底，92岁高龄的威尔逊逝世后，他一生的论敌理查德· 道金斯致悼念时，还意犹未尽而“但书”：“惊闻爱德华·威尔逊去世的噩耗。伟大的昆虫学家、生态学家、最伟大的蚂蚁学家、社会生物学的发明者、岛屿生物地理学的先驱、和蔼的人文主义者和生物爱好者，克拉福德奖和普利策奖获得者，伟大的达尔文主义者，安息吧！”——但在这一连串溢美之词的后面，道金斯仍不忘在括号里补上这么一句：“对亲缘选择的漠视除外。”（《社会性征服地球》推荐序）

    在威尔逊等身的著作当中，《寻觅自然：从野性到人性，一位博物学家的沉思集》译介过来仅仅8.8万字，地地道道一个小册子。部头比他的《论人的天性》《人类存在的意义》等面向公众的读物要小，比他相对专业的作品《蚂蚁的世界》《基因、心灵与文化》要小，与他最惹争议的巨著《社会生物学：新的综合》，部头与阅读所需知识储备，相去更不可道里计。册子收文12篇，是威尔逊从他撰述的数百万字作品当中，精挑细选而来。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作这位“21世纪的达尔文”对这个世界的接引——接引那些对环境危机、对人性、对野性、对生物多样性有兴趣的人，接触他或通过他，抵达更丰厚的著述。

    就是《寻觅自然》本身12篇文章的编排，也形成了一个由低陟高的接引梯度，让人可以拾级而上。第一组4篇文章最为具体，分说巨蛇、鲨鱼、蚂蚁及其协作，构成《动物天性，人类天性》。第二组4篇文章相对抽象，探讨人类与生俱来的利他主义与攻击性、人性、文化的生物学基础以及天堂鸟的综合隐喻，构成《自然的模式》。第三组4篇文章与日常距离最远：论述了无脊椎动物这让生命地球运转而为人所忽略的核心力量、系统生物学的可能与必要，提出亲生命性与建立环境伦理的紧迫性，乐观之中仍含殷忧：“人类会自毁未来吗？”疑问做结——构成《自然的丰裕》。

    开篇《巨蛇》描述的一个普遍现象，就极有吸引力。“在世界各地，巨蛇与类蛇生物是任何有动物出现的梦境中的主要元素。它们被视为力量与性的活灵活现的象征、图腾、神话主角和神灵。”对蛇的畏惧与崇拜，类似硬币无从剖分的两面，甚至可以说，因为畏惧，所以崇拜。汽车、电线这些力量速度危险远过毒蛇的现代“杀手”，人类并不畏惧。因为发明时间太短，人类还没来得及演化出害怕的基因突变。就是实验室中饲养、先前从未见过蛇的黑猩猩，在蛇面前也会局促不安，会退到一个它认为安全的距离，并发声警示同伴。灵长类怕蛇，是刻在基因里的恐惧记忆，这点，咱们老祖先明白得很。甲骨文当中，有多款蛇的形象，其中一型，上“止”下“虫”，正是粤称饭铲头（三角形）的眼镜蛇叮咬左脚的会意。古文字学家裘锡圭先生释之为“害”，理据颇为扎实。

    12篇文章，篇篇耐读。它们写作发表于1975年至1993年，距今30年到半个世纪。因而，其中涉及到的数据，与当下的实际，无疑已有相当差距，但也有了足够从容检视威氏热望与担忧的时空。从威尔逊的行文中，不难看出，他认同许多科学家的看法，“一种食肉的灵长类动物而非一种更温驯的动物取得了突破，对于生命世界来说是一种不幸”。高踞食物链顶端“取得突破”的人类，占据了地球植物这初级生产力所转化太阳能的20%-40%，其他动物所能分得的份额和栖地，当然大为缩减。就是作者“有理由保持乐观”的证据之一，100多位国家元首与会的1992年里约联合国环境与发展大会，怕也不过纸面成就多点。譬如，对提出“动物解放”的著名伦理学家彼得·辛格何以大会不供可利减排的素餐提问，会议组织方就王顾左右。威尔逊的乐观，还是有限得很：“我们是部落性的，具有强烈的领土意识，追求最低需求之上的私人空间，并且为自私的性欲繁殖的驱力所引导，超越家庭与部落的合作并不容易。”俄乌持续3年的冲突、中东未绝的烽火，不过是最为显明的例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