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耗子能轻易偷来花生吗

    ■徐波

    “假花生”的故事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一段，描写尚在少年时的宝黛，两小无猜但情愫初生，宝玉编了个“小耗子偷果品”做腊八粥的瞎话给黛玉听：

    小耗子道：“米豆成仓。果品却只有五种：一是红枣，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第19回）

    这段瞎话里的五种“果品”，其他三种不需说，但落花生和香芋却颇有故事。

    现在通常所说的落花生就是花生。但在古时，落花生却另有所指。这就引出疑问：宝玉所说的落花生到底是什么？

    20世纪50年代中，在浙江和江西的两个新石器时代遗址先后出土了一些植物籽粒，被分别送交有关科研单位鉴定。江西的出土标本比较完整，被认定为花生籽粒。浙江的标本残缺，鉴定书在认定其为碳化的花生的同时，又给出了审慎的意见，指出花生栽培历史古籍中很少记载，因此确切年代很难断定。但考古发掘报告却根据鉴定的结果认为，花生等作物据一般书籍记载是从国外传入的，此次发现则可证实，我国在几千年以前已经开始种植这些农作物。

    这个消息一时颇为轰动，但遭到许多植物学、考古学和历史学等方面的专家的严重质疑，认为中国在新石器晚期就有花生是不可信的，花生从美洲传入的事实不能怀疑。

    还有一些有趣的故事。1980年6月广西宾阳有人捡到一颗花生，经鉴定被认为是一颗“十万年前的花生化石”，但后来被证实只是一颗硬陶做成的精致的工艺品。而在山东、湖南、广西、北京都有人捡到类似的陶制花生工艺品，据推测可能是明清时代的，而以清代可能性更大。

    中国有近三千年完整的历史纪年，以及绵延不绝的农书和有关农作物的文献，凡是栽培的植物，即使是很次要的以及域外传来的，大体都不会漏记。我国流传至今的古代农书多达300余种，在其他浩如烟海的各种著述中也有大量农作物与各种植物的记载，但没有花生的任何蛛丝马迹，不管它当时叫什么名字。花生的别名很多，如长生果、落地参、番豆、地豆、万寿果、落花生等，大都是明清时期的称呼，这恰反映了花生是新传入的作物，还缺乏统一的名称。浙江和江西并非适宜野生花生生长的地区，不可能会是花生的原产地。有学者指出，如果古时有过花生，不管它叫什么，都应该有口语和文字记载流传下来。

    “落花生”就是花生吗

    正如南瓜一样（见本系列文章之《“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全球化如何影响着刘姥姥的生活》，《中华读书报》2023年5月17日），人们对中国是否有本土花生栽培、外来花生何时以及以何种渠道传入中国的认识，也经历了一番曲折过程。

    花生的原产地在南美洲，且品种甚多。随着欧洲地理大发现的脚步，花生被欧洲人带到欧洲，也带到了世界其他地区。中国的花生是某一个时期或某几个时期从南洋群岛，即东南亚海岛地区传入的。这是人们通常的认识。

    但的确有人认为，在欧洲人的地理大发现之前，中国本土就有花生栽培。这种观点的依据，与中国有本土南瓜一样，是元明时期贾铭《饮食须知》和明代兰茂《滇南本草》，以及其他一些文献。

    《饮食须知》写到两种落花生：

    落花生。味甘微苦，性平。形如香芋。小儿多食，滞气难消。近出一种落花生，诡名长生果，味辛苦甘，性冷，形似豆荚，子如莲肉，同生黄瓜及鸭蛋食，往往杀人。多食令精寒阳痿。

    前一种“形如香芋”显然不是花生，但后一种“诡名长生果”的就是花生了。因此有人认为到宋元时期我国已经从野生花生培育出了作为农作物的花生。但如“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一篇所说，该书很可能并非元明之际的作品，而是明末以后的假托之作。因此这一结论是不正确的。《滇南本草》记载有一种“落花参”，从其配图看确实是花生，但此书也不排除有后人增补的成分，据其得出的结论也不足为道。

    再有一种较为普遍的认识，认同花生非中国土产，而是由南洋传入的，认为花生是由江浙闽粤侨商从已被葡萄牙殖民的摩鹿加引进的，早期西方殖民者和传教士也可能是花生的传入者，时间则是在16世纪初。证据是明朝弘治十六年（1503年）《常熟县志》、弘治十七年（1504年）《上海志》、正德元年（1506年）《姑苏志》，都有对“落花生”的记录，就是由西方人带到南洋、再从南洋传入中国的。但是，哥伦布首航美洲是在1492年，达·伽马于1498年首次到达印度，而麦哲伦船队于1521年到达菲律宾群岛，在他死于菲律宾后他的船队继续驶往南洋群岛。如果花生在16世纪初就传入南洋，再传入中国并在多地得到传播，甚至进入官方视野被写入多种县志，这种速度简直不可思议。

    这样就必须再考察这些方志中的“落花生”究竟是什么。有学者早已做过详细考察。

    如同前述《饮食须知》就提到一种“形如香芋”的落花生一样，《常熟县志》将落花生列在“菜品”名下，与香蓣、芋头并列。《上海志》也将其列在“蔬类”名下。《姑苏志》更是芋、香芋、落花生、山药并列。

    还有其他一些明代史料，包括方志、农书、诗词、文人笔记，也有提及落花生的，从其描述看都不符合花生的特点，而更像是芋头、香芋之类。有的史料则有后人失察而混淆了成书时代的情况，同样不足为据。

    因此，落花生并不就是花生。这些史料既不能支持中国有本土花生的论点，也不能支持中国很早就从海外引进了花生的论点。

    花生何时引进中国

    新作物的引进往往不止一次，可能被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引入到不同的地点。花生也并不止一次、一个品种，而是多次、多路途传入我国。早期传入中国的是小粒型花生，品种不是很好，并没有得到迅速传播。至17世纪中后期花生在中国的分布区仍局限在南方各省，如江苏、福建、浙江、安徽、江西、广东等地，因而被称为“南果”。

    清代康熙年间，一种被称为“弥勒大种落地松”的花生品种从日本传入中国。1747年的《福清县志》载：“落花生，康熙初年僧应元自扶桑携归。”就像新品种的南瓜从日本再次传入中国，不同的是新品种的花生最终淘汰了老品种。这种花生果实大、产量高、适应性强、含油率高，人们因此也了解到花生可以榨油，这使花生得以广泛种植传播，此前那种小粒品种就逐渐被淘汰。

    从各种资料看，花生于17-18世纪在安徽、江西、云南颇有种植；19世纪向北推广到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到19世纪后半期才在全国普遍栽培。清代云南学者檀萃在其于1799年写作完成的《滇海虞衡志》中，描写了当时人们享用落花生的情形：

    落花生为南果中第一，以其资于民用者最广……（呼）落花生曰地豆，滇曰落地松。高、雷、廉、琼多种之，大牛车运之以上海船，货于中国。以充苞苴，则纸裹而加红签；以陪燕席，则豆堆而砌白贝（盘中堆积如豆，并嵌以小贝子肉）；寻常杯杓，必资花生。故自朝市至夜市，灿然星陈……今已遍于海滨诸省，利至大。

    《滇海虞衡志》主记云南山林川泽、品物民俗，但以上这段文字显然并不仅叙落花生在云南的情况。此书成书时距曹雪芹去世仅30余年，从中可见其时花生虽广受欢迎，但尚属珍稀物品，因而作者希望“若南北遍种落花生，则其利益中原尤厚”。

    曹雪芹少年时期生活在南京，且家境尊贵富裕，应该是在南京时得风气之先，认识了这种珍稀作物。而当他成年后在北京写作《红楼梦》时，花生在北方尚远未普及。所以“小耗子”未必随便就能偷来花生。

    对中国花生种植影响最大的是1860年前后由美国传教士引入的品种，被称作“洋花生”或“大花生”，在山东试种成功后很短时间内便传遍了全国各地，使我国花生栽种面积和产量空前急剧增加，花生渐成我国的重要经济作物。但这已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