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里的历史与当下

    ■顾 农

    中国历史悠久，文字记载始终未尝中断，风流人物指不胜屈，有趣的故事层出不穷，国人喜谈历史，形成了深厚传统；于是写诗来“怀古”“咏史”也久盛不衰。这一门类的诗约可分为三种：普通的叙事感慨型、联系当下或自己的古为今用型以及大发议论的假设翻案型。

    用诗歌的形式将历史上著名的人物及其故事叙述一通，感慨一番，乃是最早最常见的类型。最早的一首咏史诗出于东汉史学家、文学家班固之手，他的大作径题《咏史》，歌咏的是西汉文帝时代淳于意之女缇萦勇敢救父的故事，诗末云：“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表达了对这位女英雄的崇高敬意。东晋陶渊明的《咏三良》《咏荆轲》也采用叙述为主稍加感慨的模式。这种只歌咏历史而无意涉及当下的诗后来还有不少，尤以感慨兴亡者为多。

    与上面这种类型相对峙的是，字面上涉及古人古事，其实着眼于当下。在这种情况下，咏史实为咏怀。西晋诗人左思的一组《咏史》开启其先河，其后来者指不胜屈。著名的如南宋大词人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楼怀古》，其内容有两个基本点，一是仰慕古代的英雄，借以寄托自己的豪情；一是反对轻率用兵，提醒当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所以词中提到同镇江（京口）有关的历史人物，歌颂东汉末年割据称雄的孙权（仲谋）和东晋末年成功北伐的刘裕（寄奴），批评刘宋元嘉年间草草北伐的刘义隆。当时机会主义者韩侂胄打算利用金国方面内部矛盾加剧的机会大举北伐，从而建立他个人的盖世功勋，而其实当时南北双方的军事实力相去甚远，南宋完全没有条件北伐，为了恢复中原应做长期的艰苦的准备；辛弃疾在这个大局问题上头脑非常清醒，于是便在词中涉及历史上元嘉北伐失败的惨痛教训。这首怀古词行文跳跃顿挫，若断若续，似断实续，潜气内转，感人至深。陈廷焯说，此词“拉杂使事，而以浩气行之……风雨纷飞，雨龙万变，天地奇观也”（《词则·放歌集卷一》）。这首词的主角乃是充满浩气的辛弃疾本人，几位历史人物都是请出来给他来跑龙套的。

    还有一些诗在上述两种类型之间，往往出于高手。例如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分别吟咏庾信、宋玉、王昭君、刘备、诸葛亮，从字面看只写自己凭吊古迹，发些感慨，近于前一种类型，而细味其诗，其中又似乎有着诗人本人的身影。如其三咏昭君的一首写道：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夜月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王嗣奭《杜臆》云：“因昭君村而悲其人。昭有国色，而入宫见妒，公亦国士，而入朝见嫉，正相似也，悲昭以自悲也。”这样的意思在诗里并未明言。咏史诗中的主观情致固然也不妨坦然道出，而实以若有若无、让读者自去体会为上乘。

    翻案型咏史诗可以举杜牧的《赤壁》为代表：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历史上著名的赤壁之战以曹操方面的失败告终，从此奠定了三国鼎立的格局，这是人们熟知的，而杜牧却别出心裁地设想一种相反的结局：如果曹操获胜，那么就会出现“铜雀春深锁二乔”这一戏剧性的场面。这样的假设深刻地符合曹操其人的性格和爱好（参见拙作《铜雀春深》，《文汇报》2021年2月4日第4版《学林》）。历史学论文是不允许虚构的，在咏史诗里却可以（同样的，在历史小说和历史剧里也可以，但分寸和办法各有不同），文学比历史更自由，因此也就更引人入胜。

    咏史诗中的假设和议论可以同当下有关。也可以无关、这里要显示的是诗人的情商和智商，不必像时文那样一定要达到某种功利性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