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建军
宋以后医学家以理学为依据,围绕太极、气、心等哲学范畴阐述人体生命的本原问题,对医学哲学的探讨从宇宙生成论转向本体论,开始了医学哲学本体论体系建构,这一建构源起于宋徽宗《圣济经》。宋徽宗赵佶在位25年,对医学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其改革医官制度,兴办官药局,重视医学教育,主持编纂了《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圣济总录》等医著,而且还亲自撰写医学理论性著作《圣济经》。宋徽宗兼融儒道二家哲学,在医学上造诣甚深,极为重视医学哲学理论研究,主张以道明术、以道御术。《圣济经》是继《黄帝内经》之后又一部较为纯粹的成体系的医学哲学著作,对《内经》学理进行了系统阐述,可谓宋以后医学哲学体系建构的发端,在医学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与价值。宋徽宗大力普及推广《黄帝内经》,促进医学道术合流,提出元气本体论,推动明代命门本体论形成,为金元以后医学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础。
对《黄帝内经》的普及与推广
宋徽宗对医学的重视体现在多个方面,如上所述,尤其致力于普及推广《黄帝内经》一书。北宋政府曾先后四次校正颁行《黄帝内经素问》,使该书得以广泛流传。《内经》在北宋盛行,应与赵氏奉黄帝为祖先有关,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宋真宗追尊赵玄朗(即文财神赵公明)为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庙号圣祖,并称其曾转世为轩辕黄帝。宋徽宗指令《内经》作为太学、辟雍(太学之预备学校)学生必读经典著作之一,并设博士进行教导。
《宋会要辑稿》记载,重和元年(1118年)十一月十五日,徽宗下诏曰:“朕阅《内经》,考建天地,把握阴阳,其理至矣。然相生相克,相刑相制,周流六虚,变动不居,非常理所能究者,唯《天元玉册》(唐代医家王冰所著运气之书)尽之,可令颁政府一校正所,以《内经》考其常,以《玉册》极其变。庶几裁成其化,辅助相其宜,以诏天下后世。”《黄帝内经》《道德经》《周易》为大经,《庄子》《列子》《孟子》为小经,“尚书省言:近奉御笔,在学诸生兼治《内经》、道(德)经,兼庄子、列子二人充博士,上从之。”(《宋会要辑稿》)贡士考试以对《内经》的掌握程度作为评定的重要标准,精通者往往得到擢升,这些措施大大提高了《内经》的学术地位,为其学术的广泛传播提供了良好外部环境。
亲撰《圣济经》促进医学道术合流
宋徽宗认为汉唐时期张仲景《伤寒论》、孙思邈《千金方》是用于治疗疾病的著作,其中鲜少说理,属于“方术”,二人是“游于方术之内者”,故对当时医学的评价,谓其应归属于“器”的范畴;而《内经》主要阐述医理,超然于方术之外,故可谓“道”。宋徽宗以《内经》为载道之书,历年既久而精义不传,“有病名而莫之究,有治法而莫之习,极其妙至于通仙而莫之悟”,以致“大道郁滞”“庸医妄作”,故亲自撰写《圣济经》,主要目的在于明道。宋徽宗还主持编撰了大型方书《圣济总录》《圣济经》以说理为主旨,而《总录》主要收载诸病方治,其序说:“《(圣济)经》之所言者道也,医得之而穷神;《总录》之所载者具也,医用之而已病。”二者一言道,一载具,相辅相成,创建了医学道术合流的发展模式。
《圣济经》十卷,四十二章,主要论述阴阳五行、五运六气、胎孕养生、察色按脉、脏腑经络、病因病机、药性治法等,大旨遵循《素问》之义而阐释其要,运用儒道思想阐释医学原理。《古今医统大全》评价说:“大要祖述《内经》而引援六经,旁及老氏之言,以阐轩岐遗旨。”《圣济经》于政和八年(1118年,是年十月,年号由政和改为重和)颁行天下学宫,和《内经》《道德经》一起成为学生必读经书。《郡斋读书志》载:“《圣济经》十卷,上徽宗皇帝所制也。政和八年五月十一日,诏颁之天下学校。九月二十四日,大司成李邦彦等言,乃者从侍臣之请,令内外学校课试于《圣济经》出题。臣等窃谓《内经》《道德经》既已选博士训说,乞更以《圣济经》兼讲,从之。”
提出元气本体论
北宋时期三教合一,宋徽宗著有《御解道德真经》,即体现了明显的儒道融合的特点。是书于重和元年颁行天下,诏曰:“朕作新之,究其本始,使黄帝老子尧舜周孔之教偕行于今日。”其医学思想也往往儒道参释,如宋徽宗以张载气本论为基础,提出了元气本体论思想。张载认为宇宙的本原是气,一切现象皆由气所生成,他说:“凡象,皆气也。”《圣济经· 通用时数章》说:“天一在脏,守元气以立始也。天五在腑,因冲气以成终也。……肾藏天一,元气属焉。人非天一,无以立本。而金木火土皆得此一以生,此守元气以立始也。”肾中藏有元气,是人生立命之本。宋徽宗确立了宋以后医学的元气本体论地位,后世医家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众多重要学说,如金元四大家之一李东垣的脾胃为元气之本论、明代李中梓的先后天根本论、孙一奎的元气太极本体论等。
道家思想在宋徽宗著述中也有充分体现,反映于其啬肾学说。《宋徽宗御解道德真经》注释“治人事天莫若啬”:“天一在脏,以肾为事,立于不贷之圃,丰智原而啬出,则人事治而天理得。”《道德经》以“啬”为长生久视之道,宋徽宗则将其落实为“啬肾”,金元四大家之一刘河间解释说,“精太劳则竭,其属在肾,可以专啬之也”,即保养肾所藏之精不使外泄。这一思想延续至明代,对脏腑辨证产生了重大影响,如李梴主张肾以悭为事,有补无泻;张景岳则提出肾主虚无实,当纯补无泻,并制著名补肾方左右归丸、左右归饮,至今仍为补方之经典。
对命门本体论的奠基
宋徽宗从天地阴阳、坎离水火的哲学角度出发,深入阐释了精神、心肾的关系,精神生于道,在卦象上合于坎离,脏腑上寓于心肾,构建了精神—坎离—水火—心肾的关系模型,表明其对生命运动基本机制的理解。《圣济经》说:“天一而地二,北辨而南交,精神之运已行矣。拟之于象,则水火也。画之于卦,则坎离也。两者相须,弥满六合,物物得之,况于人乎。”宋徽宗此说为明代命门本体论形成奠定了基础。
道家思想极为重视贵精养神,精与神合而不离,《庄子》说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称为“同帝”。宋徽宗通过拟象,将精神化虚为实,以八卦、五行、河图之数为纽带,精神寓于心肾二脏之中,贵精养神也由虚转实,落实到如何调养心肾二脏。心肾水火相济,坎离相感,故《圣济经》注重交媾坎离、既济水火,“要其功用之所归,则相逮而为既济”。地气升为云,天气降为雨,宋徽宗依据唐代钟离权《灵宝毕法》所论心肾关系,“子时乃曰坎卦,肾中气生;午时乃曰离卦,心中液生”。肾藏元气,元气含有真水,上济于心;心液中又含有真气,再下降于肾,气液相交而使心肾相交,真水、真气相互交媾济用,精神得以保养,从而却老全形,寿敝天地。
心肾相交气液说之后逐渐演化为真阴真阳说,如明代周慎斋谓心气之降,因火中有真阴;肾气之升,因水中有真阳,水火之中寓真阴真阳,“真阴真阳者,心肾中之真气也”。此说在明末,则由孙一奎、赵献可、张景岳共同演绎为命门本体论,形成了有别于儒释道三教的具有自身特征的完整的生命哲学,为中医哲学的最高成就。命门本体论的基本内核是,先天元气是生命的本原、本体,是生生不息的根源;元气由真水、相火(又称真阴、真阳)组成,阴阳、水火之间互生互化,在形体百骸之间周流不息,共同组成一太极。命门本体论可用科学模型表示,表达了人体生命运动的基本规律。命门本体论的主要贡献是建构了人体生命气机运行的基本模型,明确了元气的构成、作用和在人体中的运动形式,对明清时期内伤杂病辨证论治提供了全新的理论依据。
宋徽宗从多个层面推动医学
进步,并运用儒道思想阐述医理,以之为《内经》之道,亦以之为养生立命之道。金元以后医学以《圣济经》所立之道为基准,全面阐扬《内经》理论与证治法则,使医学学理获得空前繁荣。宋徽宗及其《圣济经》对金元医学的引领具有划时代意义,其在医学史上的地位与价值应予以重新评估。
本文参考文献如下——
[1]宋·赵佶《宋徽宗圣济经》(学苑出版社2014)
[2]明·徐春甫《古今医统大全》(人民卫生出版社1991)
[3]清·徐松《宋会要辑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4]宋·赵佶《圣济总录》(人民卫生出版社1982)
[5]宋·赵佶《道藏·宋徽宗御解道德真经》(影印本第11册,文物出版社1988)
[6]宋·张载《张子全书》(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
[7]《庄子》(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
[8]金·刘完素《素问玄机原病式》(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11)
[9]唐·钟离权《灵宝毕法》(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
(作者系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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