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龙
汪维辉等编的《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收录了《骑着一匹》《华音撮要》《中华正音》《汉谈官话》等几部朝鲜时代民间编写的抄本汉语会话书,内容讲的是1800年前后到19世纪末期中朝交通、贸易上的事儿。几部书的具体人物和情节不全一样,但提及的商业行为和货物里面,却都讲到了要从中国带回的一种共同的东西——眼镜。眼镜在清初还属珍奇之物,阮葵生《茶余客话》说,“康熙癸未年五月,上特赐少宗伯孙公岳颁水晶眼镜。虞山蒋文肃公时方为庶吉士,侍直内廷,奏‘臣母曹年老眼昏,乞恩’,上亦赐之。当时以为殊荣”。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中关于眼镜的记载,不仅以域外的视角反映出眼镜在后来流行的盛况,同时还提供了与眼镜有关的一些专门知识,生动地呈现出支撑社会风尚与审美意趣的关注焦点。
《骑着一匹》里的王大哥请到京城去的阿哥,为他代买几样东西,“咳有一种眼镜子,你呢找琉璃厂余润斋王一元家去,买两个通化眼镜来。讲主通化镜是一期十年,一个是五十岁的方盒子,一个是四十岁的团盒子。这几件东西是我们柜上大家使用的”。这里的“通化眼镜”是一种特殊的眼镜,里面的“化”在另外的一个抄本中写作“花”。“花眼镜”说的就是“花镜”,矫正老年人花眼用的镜子。清曹庭栋《养生随笔》中即说,“眼镜为老年必需,《蔗庵漫录》曰:‘其制,前明中叶传自西洋,名叆叇。中微凸,为‘老花镜’”。说“老花眼镜”的也有,清李伯元《文明小史》有“便带上老花眼镜”“掏出一副老花眼镜来戴上”的说法。“通”跟“花眼镜”放一起不好理解,它应该是“铜”的同音字,说的是有铜梁、铜框或铜腿等铜制配件的老花眼镜。清代眼镜这些配件,有玳瑁、牛角、骨质的很多种,不过以铜这类金属做的在后期比较常见。明人张宁曾说眼镜“如钱大者二……而质甚薄,以金相轮廓,而衍之为柄”,可见用金属做镜框是很早的事儿了。
王大哥要买的花镜不是来自随便的店家,而是琉璃厂知名的商铺。他提到的“琉璃厂”至今犹存,而“余润斋”也不是编这课本的人杜撰的,它还真是当年数得着的字号。琉璃厂的眼镜在乾隆以来做得好,乾嘉间人李光庭《乡言解颐》有“眼镜”,“数十年前,琉璃厂眼镜铺不过数家,今则不啻倍蓰矣”。琉璃厂的“余润斋”在当时声誉驰播远近,这在近代版本目录学家孙殿起《琉璃厂小志》中有反映,“余润斋,王元所制水晶眼镜,边框纯厚,玳瑁匀净,在琉璃厂东门路南”。值得一提的是里面提到的制镜师傅“王一元”,孙殿起记录的是“王元”。因为古书的竖排版式,会使抄录者将“一元”误为“元”,或者将“元”错认为“一元”,所以到底这个师傅叫“一元”还是“元”,光凭这两个资料不太好确定。不过可以明确的是他们记录的都是同一个人,这个称为“王元”或“王一元”的人,不仅在中国留下了印迹,在遥远的朝鲜的文献里,也有忠实的眼镜“粉丝”给它记载了一笔。
孙殿起说到了余润斋的上品——水晶眼镜、边框纯厚、玳瑁匀净,水晶的片、玳瑁的框做的眼镜,不是非富即贵者享用不了。不过王大哥要买的铜框、铜腿的眼镜,仍属于坚固耐用、质地不俗的高档货。清代的很多资料中,对铜边眼镜有记载:
(1)充了一个假近视,戴一副铜边眼镜。(清遁庐《斯文变相》第八回)
(2)也有戴着金丝眼镜的,也有吸着雪茄烟、纸卷烟的。(清蘧园《负曝闲谈》十三回)
(3)瞿先生被学生这样恭维,把金丝边眼镜里的眼睛一抬,也自扬扬得意。(李伯元《文明小史》二五回)
(4)匣旁边坐了一个老婆子,脸上戴着黄铜边老花眼镜。(清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六四回)
(5)号房急了,随检了柜台上一个鼻架铜丝眼镜的小伙子先生。(李伯元《官场现行记》三六回)
(6)只见房里坐着一位亮蓝顶子花翎,……戴着金丝眼镜,美如冠玉的少年。(清钱钖宝《梼杌萃编》十二回)
戴这类眼镜的“先生”“亮蓝顶子花翎”的这些人,都不是一般的市井平民。
王大哥对眼镜的讲究,还不只是熟悉余润斋这家琉璃厂的店铺,他对老花镜的度数也很熟悉。清代早期花镜的度数与今日不同,是以年龄来区分的。王大哥说的“五十岁”“四十岁”,实际讲的是花镜的度数。这类记录在清代造办处的档案中可以见到,譬如:
(7)雍正六年三月十三日,员外郎沈喻、唐英传做赏用玻璃眼镜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每样做五付。
(8)雍正五年六月初一日,员外郎满毗传做备用、赏用五十、六十、七十岁玻璃眼镜,每样五副,钦此。
(9)雍正十二年做上用水晶、茶晶眼镜各五副……奉旨:着照六十岁、七十岁眼镜各做一副。
(10)雍正十二年,雍正帝曾下旨宫内的眼镜作,“照六十岁、七十岁眼镜各做一副。俱照上用装严,玳瑁圈、铜簧、银掐、玻璃眼镜”。
从这些例证可以看出,花镜的度数是十的倍数,但不是“一期十年”。不过这些十的倍数之间,相邻数字差值倒是十年。照这个看,“一期”的“期”疑为形近的“级”,义为“次第;等级”,“一级”就是一个等次十年。“级”的这个用法,古已有之。
眼镜盒子对增强视力没啥用,但却是眼镜不可或缺的一个附属品,王大哥就专门提到了“一个是五十岁的方盒子,一个是四十岁的团盒子”。眼镜得用盒子来存放,有利于存放、携带,也能保护眼镜,这在当时属于眼镜的标配。《红楼梦》里写到了这个,“榻上设一个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碗、漱盂、洋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雍正皇帝要求做眼镜时,往往会说到眼镜盒,譬如“红羊皮描金盒”“撒林皮拱花盒”“黑珠皮盒”。这些盒子的材质、制作工艺、配件等有多种,不过基本形状是两类,即椭圆形和方形,椭圆形的在盒身开口,方形的在盒底开口。镜盒跟度数没有必然关系,但是度数却可以写在纸签上,粘贴在盒子外边。雍正皇帝交代人做镜子这样干过,“上交出做样的匣子虽写四十岁,奴才与造办处眼镜制子比较,原系五十岁的,想必太老不相对,奴才再做四十岁的一付呈览”。王大哥特别嘱咐“五十岁的方盒子”“四十岁的团盒子”,不过是说,五十岁的花镜要配一个“方盒子”,四十岁的花镜要配一个“团盒子”,因为花镜是“柜上大家使用的”,这样明确的区分出来拿着用方便、不易混;而对于翻山过海的带货来说,眼镜盒更是必不可少。
眼镜在另外的几部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中也得到了关注。《中华正音》里是朝鲜人托天津人马大哥带货:
(11)咳有一个眼镜,不要化的,只要通亮的;不要方盒子,但要团盒子。真的是对眼看日头不烧。
这样眼镜赶归起贱不了不是。那个咳用提吗? 物直所直啊,物好价出头儿,物好招远客,“一等货二等价”啊。价钱先不用讲主,只怕上他们的儅啊。
《中华正音》成书于19世纪后期,这个时候人们要买的眼镜就不是花镜了,而是“通亮的”“对眼看日头不烧”的普通镜子,他们开始关注眼镜矫正视力之外的护目和装饰价值,即使没有区分的必要也要选圆润合手的“团盒子”,而对价钱高低倒似乎不怎么在意,强调的是“物直所直啊,物好价出头儿,物好招远客”。而至1902年前后成书的《汉谈官话》中,眼镜已经是普通器具部的一员了,它和衣架、灯笼、煤炭、夜壶、蜡台、火盆、火快子、木炭、灰盆等罗列在了一起。眼镜不再像王大哥店铺上几个人因工作而共用,它越来越从奢侈品演变成了普通的日常百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