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文章归自媚，尔尔区区是此生

    ■刘克敌

    前不久，关爱和先生出版了他的大著《陈三立陈寅恪研究》，承他不弃，送我一册，拜读之后大感佩服。关爱和是我敬重的学者，其研究领域集中于中国近现代文学，他这次的“跨界”之作却让我眼前一亮，其对义宁陈家了解之深和研究水平之高令人赞佩，于是也就进而反思为何“陈学”研究界近来成果不够丰富或说略显沉寂。令人惊喜的是，这沉寂近日一下被打破，张求会的“陈学”新著《陈寅恪四书》（四册，广东人民出版社2025年2月出版）突然问世，当系近年来“陈学”研究最令人瞩目的成果。

    张求会是位治学严谨的学者，尽管从事“陈学”研究已有三十年，他却不轻易发表论著——但凡发出来，即为精心撰写之作，其考证之严密，论断之审慎，均很难被“商榷”。张求会早先重点关注陈寅恪生平和家族史，后视野拓宽，对其学术思想及学术交往，以及陈氏流失文稿的考证之作等也渐增多。对于张求会的“陈学”研究，刘梦溪先生给予很高评价，认为他是该领域中青年研究者的代表人物——白驹过隙、时光流转，张求会如今似不再年轻，因此他的文章也更见老练、扎实，其功力之深厚、见解之独特，隐约已有大家之象。我作为他的好友，当然为他高兴。

    这套《陈寅恪四书》是张求会积三十年功力、在“陈学”研究领域的集大成之作。丛书分为《馀生流转》《古调犹弹》《世外文章》和《尔尔区区》四册，分别论述陈寅恪的生前身后事迹、同时代人眼里的陈寅恪、陈寅恪未公开或流失文稿钩沉以及对近年来一些“陈学”成果的评价等等，几乎囊括了“陈学”研究的全部内容，可以视为作者以此书确立了其“陈学”研究体系和研究模式。

    尽管四册中的每一册都很有分量，但我最偏爱的是《古调犹弹》和《世外文章》，前者从六位学人日记中寻觅有关陈寅恪的记录，然后阐释他们与陈寅恪的日常交往及学术思想方面的异同。世人或一般研究陈寅恪者较为熟悉的是吴宓日记中的陈寅恪，而张求会此册所收录的则是以往较少被关注的几位学者。诸如陈君葆和刘节等人，虽然以往研究文章中也有不少提及他们和陈寅恪的交往，但如此全面梳理他们日记中有关陈寅恪的记录并详尽阐释有关历史事件，让读者有回到“现场”耳闻目睹之感，不得不说体现了张求会的考证功力和论述水平。更弥足珍贵的是，张求会此册书中还对以往被忽略的一些“小人物”和陈寅恪交往的史实有所梳理和考证，极大丰富和拓展了陈寅恪那个时代的“朋友圈”，当为这方面研究的一大突破。日记、书信和自传等作为私人记录，一向被视为研究对象的内心袒露文字而受学术界重视，但从大量琐碎无味的日常生活记录中寻觅有关内容的过程肯定十分枯燥。也惟其如此，才彰显了张求会以及其他一些善于从这些私人记录中发见有价值史料的重要性和意义。且看张求会本人对他这方面研究的理解：“每一段交往史中，几乎都有为数不多的参与者，共同构建起一幕幕历史场景，然而他们却在不知不觉间被岁月的风沙吹落出史册。……为了古调犹弹的他们，繁琐一点，枝蔓一点，也是可以容忍的吧。”

    至于考证陈寅恪及其家人的佚文、佚诗，更是几乎等于是大海捞针，再加上要有鉴别真伪的能力，也就让我这样自认缺少这方面素质的人望而却步。但学术研究的深化和研究范围的拓展，确实有很大程度依赖于新史料的发现，毕竟像陈寅恪那样善于利用常见史料甚至伪材料也能有所发明的大家，今天已经难以寻觅。何况对于陈寅恪而言，他那富有传奇色彩的求学生涯，以及他和众多同时代学人的交往历史，对于后人理解20世纪中国文化史和学术思想史，都具有重要参考价值。我想每个从事陈寅恪研究的学者，看到张求会此套丛书中的那些考证之作，当会大感欣慰，因为张求会做到了我们难以做到的事情，等于为我们今后的研究，奠定了史料史实方面的基础。在考证和笺释陈寅恪诗文尤其是佚文、佚诗方面，窃以为谢泳、胡文辉和张求会诸君，是最为用心也是最有心得者，所谓“以小见大”和“窥一斑而知全豹”之语，大概就是说的他们罢。每次读他们这方面的文章，我都有“怪不得”和“原来如此”之感。

    这套书的其他两册同样精彩，张求会的很多文章都是寓论述和理论分析于考证和鉴别之中，是在严谨的论证和阐释中显现他对于陈寅恪学术思想体系的深刻理解与把握，其中不乏具有独创性的见解，既是对陈寅恪学术思想研究的深化，更是对20世纪中国文化进程的高度概括性论述。在这方面，窃以为他学到了陈寅恪治学撰文的一些特点，即通过详尽甚至有些琐碎的考证，在对诸多史料逐一鉴别真伪的论证中，不动声色地提出和阐释自己的观点。由于这些观点建立在严谨的论证基础上，也就大致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较之学术界对鲁迅、钱锺书等大家的研究，“陈学”研究虽然有很多重大成果，但在由陈寅恪学术思想辐射引申到更为广泛的思想文化领域方面，较其他大家而言略显薄弱。即便就纯粹的“陈学”研究来说，似乎也缺少真正透彻和全面阐释陈寅恪学术思想的研究成果。窃以为拓展此类研究最好的方式也许就是“以陈解陈”，即运用陈寅恪一贯使用的考证、分析和论述方法，以“了解之同情”态度来阐释陈氏论著，这方面一些海外学者以及上面提及的几位学者，在阐释陈寅恪诗作方面已经有很好的成果，足以成为这方面研究的楷模。当下之际，应扩展到对陈寅恪其他学术著作的阐释，才有可能出现“陈学”研究的突破性成果。张求会的《陈寅恪四书》已经为此开了一个好头，也就有信心期待更多成果的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