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年系地谱”理念下的刘敞年谱

    ■晏选军 龚铃洲

    刘敞（1019-1068），字原父，活跃于北宋仁宗时期，官至翰林侍读学士，既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大手笔，又是北宋学术新风气的开创者之一，即使在众星闪耀的仁宗一朝，也是令人瞩目的存在。他的文笔与学术修养令密友欧阳修深为折服，称他“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在编撰《新五代史》《新唐书》期间都曾多次请教。但这位享誉一时的名士并不为今日大众所熟知，即使在学术界，他所受到的关注也很有限，这种生前身后地位的落差应与相关研究的薄弱有关。新近面世的《刘敞行年系地谱》当有助于改变这一局面，该著以新的撰述理念为指导对刘敞事迹作全面梳理，不仅使其人以更为清晰的面貌进入今人视野，在学术理念与研究取径等方面也颇有创获。

    本书的特质之一，是践行编年系地的年谱新范式，丰富了既有的年谱体例。我国传统的年谱著作受史学叙事观念影响，尤重编年，往往仅按时间先后进行编排，而相对忽略这些行实的发生地和作品的创作地。近代以来，学界对此已有反思，梁启超、汪辟疆、陈寅恪等前辈学者在不同场合均强调过文学作品系地的重要性。进入新世纪之后，文史学界对研究中地域空间问题的重视进一步加强，如杨义先生提出“重绘中国文学地图”，梅新林先生呼吁重建“空间阐释学”谱系等。正是基于对时间空间并重的思考，王兆鹏先生在年谱领域首创“编年系地谱”理念，“编年”与“系地”并重，不仅编次谱主的“出处之岁月”和“作文之岁月”，还要“考之舆图，以求其踪迹”，博之方志，以明其地理环境。叶烨《刘敞行年系地谱》作为《唐宋文学编年系地谱丛刊》的成果之一，很好地贯彻了上述学术理念，在厘订谱主的生平经历时，突出显示其任职地、寓居地、创作地与终老地；在稽考谱主的仕履变迁时，又力求严谨翔实地将经行地、经行路线一并标示。如刘敞自扬州徙官郓州的行程、刘敞出使契丹的详细路径等，都详尽细密，不仅生动再现谱主的人生轨迹，也突破了以往年谱谱主行实星散分布的空间书写模式。由这一研究理念出发，刘敞不少看似难以考知时间的作品也因此得以编年，从而实现了编年系地互相依存、相辅相成的良性互动。作者对刘敞《和持国登开宝寺上方院寄孔宁极、崔象之、孙曼叔》《答次道学士》等作品的创作时间、地点的详细考证均是显例，得以发前人所未发之覆。这固然有赖于作者严谨深厚的学养，但也应部分归功于其系地意识的加强，由此可见编年系地意识对于年谱创作的重要性。

    本书特质之二，是在继承前人治学方法与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实现了对既有成果的超越。在本书之前，只有张尚英女史所撰《刘敞年谱》对刘敞的生平经历有所勾勒，作为刘敞的首个年谱，其开拓之功不容忽视，但该谱约3万字，总体而言较为简略。《刘敞行年系地谱》计50万字，篇幅大大增加，内容也更为翔实，在以刘敞胞弟刘攽所撰《故朝散大夫给事中集贤院学士权判南京留司御史台刘公行状》为纲目的基础上，结合《宋会要辑稿》《续资治通鉴长编》等官私史籍，充分发掘刘敞《公是集》所存诗文提供的线索，对刘敞一生事迹进行了细致梳理，其考证搜讨颇有可观之处。其中刘敞入仕之前事迹向来不为研究界了解，而本谱通过对刘敞早年诗文的仔细爬梳，较为清楚地还原了刘敞随父宦游及求学的经历，如对刘敞两次江陵之行的辨析、对刘敞兄弟备考期间暂居应天府以及守制期间先后徙居陈州等地经历的揭示，均为前人未道，对于全面理解刘敞其人及其文学风格至关重要。尤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查考文献的过程中注意到明钞本《公是先生集录》（收入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宋集珍本丛刊》）的存在，经考辨后证实，此本部分保留宋本原貌，其中有不少刘敞作品的编排次序还明显遵循着编年原则。这一发现显然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不仅对刘敞生平事迹系年大有补益，也为进一步的相关研究，如对刘敞《公是集》的整理利用提供了重要文献依据。

    本书特质之三，是在梳理个体事迹的基础上，由点及面地再现仁宗朝文人生活与文学生态，从而补充和丰富了既有研究。这一特点首先体现在作者对于刘敞交游网络的重视。刘敞是嘉祐文人群中的重要成员，与欧阳修、梅尧臣、韩维、江休复等当世名流往来密切、互动频繁。这一群体素来为学界关注，此前已出现诸多基础性成果，如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蒋维锬《蔡襄年谱》、刘德清《欧阳修纪年录》、孔凡礼《苏轼年谱》《苏辙年谱》、颜中其《刘攽年谱》、刘成国《王安石年谱长编》等。作者在撰述中通过对既有成果的综合运用和进一步探索，充分梳理刘敞周遭的社会关系，利用刘敞的交游细节来完成对其事迹的考订，同时准确再现刘敞本人在整体社会关系中的位置。在历时性的框架下，注意串联刘敞与交游者的前后过从，在共时性的框架下，注意展示包括刘敞在内的多个交游者的直接或间接互动，从而成功构建起刘敞的立体交游网络，不仅使许多作品得到准确编年，而且呈现了嘉祐文人集团的活动全景。如果将仁宗朝嘉祐前后文人群体的生活与创作面貌视作一个完整版图，《刘敞行年系地谱》的完成无疑是填充上了其中的一块重要拼图，使学界对于此期政治走向、文学风尚都能获得更为完整的理解。与此同时，作者不满足于简单还原谱主事迹，而有意以谱主事迹为纲领，真实复原士人生活。《刘敞行年系地谱》明显体现出对文人生存状态与生活条件的重视。例如在述及刘敞徙居陈州之经历时，作者指出，这一举动当与守制无俸导致的经济困窘有关，并引申至刘敞至和元年就守制给俸问题所上奏状，使得该项举措出台的现实契机得以凸显；又如在逐年复述刘敞科举历程的过程中，相应描述北宋中期科考制度的具体运行方式以及所涉及改革等内容。由于注意将宏观制度与个体经历相结合，谱中所叙史事生动可感，使对士人生存状态的进一步复原成为可能。全书详审周备，对谱主生活时代文化语境的把握多可资取信。从这个意义上说，此书是对传统考据方法的继承，对前贤成果的吸纳，其根底在乾嘉实证朴学，但它同时因作者学术理念的更新而具有了一种新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