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里的浙江

    ■胡可先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春色如蓝的江南，浸润了白居易的灵魂，成了他一生当中魂牵梦萦之地！ 历代的有志之士和文人墨客踏上江南的沃土，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篇章。最近，浙江古籍出版社推出“诗话浙江”丛书，11个分册对应着浙江省11个地市的区域划分，共精选了历代诗词经典作品1220首，全面展示了浙江作为江南代表的文化风貌，呈现出浙江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美丽的风光、杰出的人物，挖掘诗词中蕴涵的创新、奋进、大气和开放的浙江精神。

    诗词文脉的悠远

    浙江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距今一万年至五千年之间的上山文化、跨湖桥文化、河姆渡文化和良渚文化。伴随着文化的发达，诗词也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繁盛。春秋时期吴越争霸，越臣文种、勾践夫人留下了《固陵祝词》和《乌鸢歌》，成为浙江诗歌的最早源头。《越人歌》不仅描写诗歌主人的风雅俊秀，同时呈现出越国文化的源远流长。汉魏而下，山水诗逐渐兴盛，谢灵运是中国山水诗鼻祖，他出任永嘉太守，沿钱塘江而下，到达永嘉，而后退隐会稽始宁，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山水诗章，对于后代山水诗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浙江成为中国山水诗的发源地。在诗词鼎盛的唐宋时期，浙江诗词更加散发出璀璨的光芒。一流诗人如李白、杜甫、孟浩然、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王安石、苏轼、李清照、辛弃疾、范成大、杨万里、陆游都曾漫游浙江，写下了中国诗史上最具魅力的篇章。

    名山胜水的魅力

    白居易《沃洲山禅院记》说：“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无数诗人词家，在这块土地上写下了流芳千古的篇章。李白写下了名篇《梦游天姥吟留别》，作者驰骋想象，描绘天姥山：“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山：“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镜湖：“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剡溪：“湖月照我影，送我到剡溪。”作者是梦游，实际上是浙东山水的全景呈现，显现出对于浙东山水的向往，营造了惝恍迷离、变幻莫测、雄伟壮阔的仙境，给奇丽的山水蒙上了神秘的面纱，不断勾起读者一探奥妙的念想。

    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描写了西湖的山光水色和晴姿雨态：“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波光下的西湖明丽空灵，雨幕中的西湖朦胧清奇。作者发挥了奇特的想象力，把西湖比作西施。西湖和西子，山水和人物，有着内在气质上的相似，西湖也因此才有了“西子湖”的别名。同样是杭州西湖的描写，白居易有“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春题湖上》），“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钱塘湖春行》）；杨万里有“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陈德武有“东南第一名州，西湖自古多佳丽”（《龙龙吟·西湖怀古》）；王冕有“西湖今日清如许，一树梅花压水开”（《素梅》）；于谦有“涌金门外柳如烟，西子湖头水拍天”（《夏日忆西湖》）。西湖是杭州的风景名片，也是浙江的山水窗口，每一位观赏西湖的文人墨客，都能深切感受到西湖的无穷魅力。

    不仅是西湖，浙江各地的山水在诗词中也精彩纷呈。绍兴镜湖，杜甫有“越女天下白，镜湖五月凉”（《壮游》）；贺知章有“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回乡偶书》）；朱彝尊有“镜湖女儿嫁渔郎，日日采莲湖上忙”（《镜湖竹枝词》）。绍兴剡溪，李白有“此行不为鲈鱼脍，自爱名山入剡中”（《秋下荆门》）；杜甫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壮游》）；崔颢有“鸣棹下东阳，舟行入剡乡。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舟行入剡》）。宁波四明山，李白有“四明三千里，朝起赤城霞”（《早望海霞边》）；施肩吾有“半夜寻幽上四明，手攀松桂触云行”（《同诸隐者夜登四明山》）；释宗亮有“一条水出四明山，昼夜长流如白练”（《它山歌》）。浙江的山水和浙江的诗词融为一体，形成特有的诗路文化。而作为诗路，浙江汇集了浙东唐诗之路、钱塘江诗路、大运河诗路、瓯江山水诗路四条诗路文化带，呈现出浙江特有的山水人文意味。

    心灵栖居的桃源

    浙江最令人神往的地方无疑是山水美景，诗词中的表现精彩纷呈。特别是浙江的名山深寺，是诗人心灵栖息的场所。天台山、四明山、沃洲山、雁荡山、烂柯山、天童山、金华山、飞来峰，灵隐寺、国清寺、大佛寺，都是诗人们吟咏的风景胜地。最为典型的是天台山，既是佛道修行的场所，也是诗人向往的“灵仙窟宅”。李白“石桥如可度，携手弄云烟”（《送杨山人归天台》），遥想杨山人如能度过石桥，可以携手云游登仙。孟浩然“问我将何适，天台访石桥”（《舟中晓望》），石桥也是孟浩然的超然神往之地。刘希夷“醉罢卧明月，乘梦游天台”（《春日行歌》），醉酒过后就卧于月光之下，梦里游历到天台山上。许浑“来往天台天姥间，欲求真诀驻衰颜”（《早发天台中岩寺度关岭次天姥岑》），释文珦有“天台仙圣宅，隔断世家尘”（《天台山》），这样的仙圣之地，达到了超凡脱俗的境界。赵清源有“何处觅灵踪，天台第一峰。云深唯见寺，夜静忽闻钟”（《天台石梁》），山峰、云雾、寺庙、钟声，构成了超凡脱俗的氛围。汤显祖有“我梦天台无羽翼，空歌积雪送君还”（《送内方山人还天台》），送客游天台时，自己也想生出羽翼飞到天台山。天台山以外，白居易《寄韬光禅师》也具有极大的魅力：“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白居易为杭州刺史六百天，游览灵隐、天竺十二次，与韬光禅师结下深厚的情谊，离开杭州还深切思念而写下了这首名篇。

    浙江的山水，造就了耿介幽逸的高人，这在诗词中的表现莫过于吟咏严陵钓台的作品。王安石《严先生祠堂记》称赞其“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表现对严光的无限景仰；王筠赞其“子陵徇高尚，超然独长往”（《东阳还经严陵濑赠萧大夫》）；李白赞其“严陵不从万乘游，归卧空山钓碧流”（《酬崔侍御》）；方干赞其“先生不入云台像，赢得桐江万古名”（《题严子陵祠》）；陆龟蒙赞其“片帆竿外揖清风，石立云孤万古中”（《严光钓台》）；吴融赞其“严光万古清风在，不敢停桡更问津”（《富春》）。无不称赞严光不慕名利隐居不仕的高洁情操，刻划其高尚脱俗的形象，也陶寓了诗人对于严光的景仰和追慕。

    恢宏慷慨的胸怀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浙江的人文山水滋养孕育了历代名人。同样是西湖，既蕴涵着“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柔美，也涌现出“西湖三杰”的民族英雄岳飞、于谦、张煌言。赵孟頫《岳鄂王墓》“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高启《岳王墓》“大树无枝向北风，千年遗恨泣英雄”，于谦《岳忠武王祠》“中兴诸将谁降敌，负国奸臣主议和”，张煌言《甲辰八月辞故里》“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袁枚《谒岳王墓作》“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无不恢宏磅礴，慷慨激昂，字里行间透露着家国情怀。

    这种慷慨激昂的气概，当国家发生紧急时更加突显出来。宋代文天祥兴师抗元经过象山时作《乱礁洋》诗：“海山仙子国，邂逅寄孤蓬。万象画图里，千崖玉界中。风摇春浪软，礁激暮潮雄。云气东南密，龙腾上碧空。”作者面临孤愤愁绝的境地，忽见旖旎多姿风光，不由发出了“海山仙子国”的赞叹。由此心境开朗，精神振作，抗元之心弥笃。明代戚继光在慈溪指挥“龙山之战”，大胜而归。数年后回忆作《登伏龙寺忆昔》诗，有“曾于山下挥长戟，重向尊前醉落晖”“遥看沧海舒孤啸，百尺仙桥一振衣”之句，诗情慷慨，诗境壮阔。清代康有为曾作《闻意索三门湾以兵轮三艘迫浙江有感》诗：“凄凉白马市中箫，梦入西湖数六桥。绝好江山谁看取，涛声怒断浙江潮。”对于意大利以武力威胁三门湾之事，作者愤怒、忧虑等种种情绪涌上心头，发出祖国河山谁来守护的感慨。

    有时候，慷慨和柔情在诗中融为一体。即如秋瑾《登吴山》诗：“老树扶疏夕照红，石台高耸近天风。茫茫灏气连江海，一半青山是越中。”自号“鉴湖女侠”的秋瑾登上吴山，见老树扶疏，石台高耸，仿佛天风荡激，触破云端，深感天地之间云气奔涌与江海相连，而眺望江海，正接越中的家乡，引发心中的无尽牵念。恢宏的气象伴随着思乡的柔情，展现出豪迈的胸襟。

    深邃蕴藉的思想

    浙江学术，源远流长，宋代形成的“永康学派”和“永嘉学派”重视经世致用，前者以陈亮为代表，后者以叶适为代表。这是“浙东学派”的开端。明清之际，一批思想家进一步提倡经世致用之学，反对游谈无根。浙东学派经世致用的精神，在《诗话浙江》中也有呈现。如金华卷选录了陈亮《贺新郎·寄辛幼安和见怀韵》《青玉案》，叶适《陈同甫抱膝斋》《蜂儿榧歌》，宁波卷选录了邵晋涵《姚江棹歌》，全祖望《久不登天一阁偶过有感》《东钱湖食白杨梅》。叶适《陈同甫抱膝斋》云：“昔人但抱膝，将军拥和銮。徒知许国易，未信藏身难。功虽愆岁晚，誉已塞世间。”表达了对于历史的深刻认识以及扭转乾坤的豪情壮志。

    浙江也产生了心学大家王守仁，他提倡“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推尊人心的至高无上，给人指出积极向上的态度。王守仁的诗作，宁波卷选录《书忆龙泉山》《杖锡道中用张宪使韵》《书杖寺锡》，杭州卷选录《寄西湖友》，金华卷选录《题兰溪圣寿教寺壁》，衢州卷选录《书草萍驿》，舟山卷选录《泛海》。如《寄西湖友》：“予有西湖梦，西湖亦梦予。三年成阔别，近事竟何如。况有诸贤在，他时终卜庐。但恐吾归日，君还轩冕拘。”表现对友人的深情思念、深切关怀和诚挚劝勉，透露出高洁傲岸的隐逸之心，诗句直指内心，情谊可亲可感，读之令人心境舒朗。再如《泛海》：“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面对月明之下的舟山海涛，心境澄明，了然开悟，心无外物，更能飞越惊涛骇浪。

    奋发进取的精神

    浙江地域辽阔，风俗民情各异。历代以钱塘江为界，分为浙东浙西。浙东多高山，刚健豪迈；浙西多平原，柔美蕴藉。同时浙江江海相通，山水相连，共同蕴涵着创新、奋进、大气和开放的精神。《诗话浙江》就是通过诗词的选取，彰显浙江特质，杭州则既柔美蕴藉又刚健豪迈。

    钟灵毓秀的杭州，自古就有“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的美誉。在浙江四条诗路当中，成为浙东唐诗之路、钱塘江诗路和大运河诗路的交汇点。杭州卷选取钱江潮的诗词，代表在时代潮流中具有不畏艰难、不断进取精神之人。钱江弄潮的形象，成为杭州精神的象征，浙江精神的代表。李廓“一千里色中秋月，十万军声半夜潮”（《忆钱塘》），苏轼“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催试官考较戏作》），贺铸“九军雷鼓震玉垒，万里墨云驱雪山”（《钱塘海潮》），陈师道“漫漫平沙走白虹，瑶台失手玉杯空”，王在晋“海阔天空浪若雷，钱塘潮涌自天来”（《十七日观潮》），都境界宏大，气势壮观，情调高昂，风格豪迈。特别是潘阆的《酒泉子》更在咏潮词中拔出：“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 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弄潮儿”的形象在这首词中凸显，并逐渐拓展演化，代表在时代潮流中具有不畏艰难、不断进取精神之人。而钱江弄潮的形象，也正是杭州精神的象征。

    以天台山为标志的台州，儒释道兼融，吸引了无数诗人行吟山水，抒写怀抱，呈现出“法身遍满三千界，影现天台水石间”的包容精神。以天姥山与镜湖为标志的绍兴，在“山水含清晖”的瑰丽景色中迸发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悲壮慷慨。以四明山与姚江为标志的宁波，李白“四明三千里，朝起赤城霞”，营造出壮丽无比的超拔境界。以金华山和双溪为标志的金华，女诗人李清照发出“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这样气象恢宏的壮阔情怀。以太湖和苕溪为标志的湖州，诗词彰显出“天下山川居一半，湖州风月占三分”的“江表大郡”格局。以瓯江与雁荡山为标志的温州，体现出“青天寒写万峰高，挂席来观碧海涛”山海相连的壮观景象。以烂柯山与江郎山为标志的衢州，寄托着诗人“正直相扶无倚傍，撑持天地与人看”的傲然挺立以撑持天地的抱负。以南湖为标志的嘉兴，诗人抒发出“极目山川知己在，乾坤冷落片云浮”的山川观感。以括苍山为标志的丽水，诗人感受着“万叠云峰千尺瀑，江南无此好烟波”的魅力。以普陀山为标志的舟山，诗人抉发出“舟山如舟浮大海，万古形胜兼梯航”的自然秉赋。

    “诗话浙江”各卷的蕴涵，共同谱写了浙江精神的合奏曲。

    （作者系浙江大学求是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