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酒不愧天

    ■章俊弟 主持：丁帆

    小时候，家穷，父亲身体又不好，很少喝酒。我们与叔叔住在一间屋子里，我们在前半段，叔叔和婶婶住后半段，中间没遮没挡，只是上面楼阁中间用芦席把两家封隔起来。我稍微长大一点，叔叔就经常叫我为他打酒。所谓打酒，就是带着空酒瓶去食品店买酒，店员用竹子做的酒蔸子从酒坛里舀酒，往酒瓶里兑。酒蔸子同时也是计量工具，有一两、二两和半斤的。

    酒买回来，通常会得到奖赏，叔叔就会说：“你也尝尝！”于是用筷子蘸一点酒，放在我早已经张开的口中。“哇，好辣！ 酒有什么好喝的！”我脱口而出。“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叔叔得意地说，“其实，喝酒是假，吃菜是真！”这让我想起，叔叔喝酒总是家里烧了荤菜。

    因为不大喝酒，也就不知道喝酒对于爱酒人的重要性。我属于新三届。我所在的学校一个年级有9个班，四五百名学生，只有4个人考上大学，文科就我一个。录取通知书是我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谢老师亲自送上门来的。我激动得忘乎所以，都不知道怎么谢老师了。这时候我父亲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叔叔像往常一样，马上指导我和母亲：“快去安乐园（民国期间就已扬名的城南最好餐馆）炒两个菜，我这里还有洋河酒，请谢老师喝两杯。”谢老师当然客气一番，其实他也喜欢酒。谢老师是第一次上门，我们上不起馆子，也只点了两个菜，至今我还记得：一个烧鱼肚，一个炒杂烩。这放在今天多少有点寒酸，但谢老师很是高兴。叔叔借着酒劲把谢老师好好夸奖了一番。其实怎么谢谢老师都不过分，如今看来正是因为谢老师送来的这一张通知书改变了我一生。

    待我成年后，有了些社会阅历，才知道，喝酒确实离不开好菜肴，因为喝酒往往是逢喜庆之事，亲朋好友相聚，以好酒好菜表达自己的喜悦与敬意。你看李白的诗句“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就知道，就是李白自己喝酒，也是要有好菜的。尽管如此，酒还是有其独特的意义和价值。

    地球上各个不同民族，在没有多少交往与交流的久远年代，他们竟然独自地发明了酒这样一种如此神奇的饮料——它们颜色各异，气味互差，酒精度不一，但是它们都能使人飘飘欲仙，甚至丧失理智，烂醉如泥，并借此暂时获得一种脱离平凡的日常生活，超越真实自己的神奇力量。毫无疑问，酒，体现了人类共同需要。所以，李白宣告：“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并宣称需尽情爱酒：“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李白《月下独酌》）

    是啊，饮酒之百种情、千种味，在历代诗人笔下有着五彩斑斓的展示。写其美好与怡然自得：“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孟浩然《过故人庄》），“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书其美艳绝伦：“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李白《客中作》）；状其美而不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王翰《凉州词》）……更有歌其饮酒及时行乐：“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曹操《短歌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将进酒》）；也不乏饮酒励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喝了酒，如同脱胎换骨，一副舍我其谁模样！

    正因为酒与诗产生如此密切联系，所以后人有言，李白斗酒诗百篇。西方更是把酒神精神与艺术联系了起来。寻常人饮酒不是为了写诗，哪怕喝再多的酒，可能也写不出一句好诗。寻常人饮酒，只是为了快活，享受酒带来的一种松弛感。酒让人进入这样的境界：与他人和解，与社会和解，进而升华自己。在我看来，爱酒人一旦饮起酒来，心中或春水微澜，或翻江倒海，犹如艺术家进入迷乱的创作状态，一腔情怀欲喷薄而出，不可遏制。

    父亲很少饮酒，我小时候，有一次他带我去乡下参加一个亲戚婚礼，忍不住喝了几杯酒。我依稀只记得乡下的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不敢自己走路，便要父亲抱。他可能也没有力气抱了，就把我扛在肩膀上，我就抱着他的头，他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我却很是得意。那是窄窄的田埂小路，一脚踩滑，他一声“不好”，我们两个一起摔倒在水塘中，我只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袭来。事后，父亲跟我说：“那一刻，我酒醒了，立刻用双手把你高高举起。”那是个藕塘，水不浅，泥又深，母亲在一旁手忙脚乱，只知道喊“来人啊——来人啊——”。幸亏及时被路过的亲友发现，才避免了一场灾难。

    我不好酒，可有时候，少量饮酒也不可避免。有一次，与老同学久别重逢，“好在故人重携手”（米芾语），我居然喝多了，醉酒让我体验到一种奇妙的感觉。人瘫坐在座椅上，浑身无力，眼睛睁不开，不想说话，好像也说不了话，但脑袋依然清晰，能够感知身边的一切，全身心异常松弛，平静，安宁，周围渐渐虚无缥缈起来……从此，我反复告诫自己：再也不能饮酒了。但很多时候还是免不了喝上一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