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意蕴发微

    ■陶永跃

    《文选》卷二十九所收《古诗十九首》，是我国五言诗中的神品，每一首均脍炙人口。古今诗论家中，明陆时雍《古诗镜》评其“深衷浅貌，短语长情”，最为言简意赅。该组诗第一首《行行重行行》即如此：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首诗大致分两部分，前八句写相隔之遥远，后八句写相思之殷切，语语真切，明丽警动。诗中遣词用语看似明白如话，实则用典颇为繁密，只不过用得非常贴切、隐微，宛如水中着盐，不易觉察罢了，就中往往蕴含深意。

    “行行重行行”，让人很自然联想到《古步出夏门行》“行行复行行，白日薄西山”，当指行色之匆匆、离别之遽迫。“与君生别离”语出《楚辞·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离别，乐莫乐兮新相知。”“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则化用《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后面的“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两句，当用《诗经·小雅·小弁》“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句意。《古诗十九首》兼采《诗经》《楚辞》用语入诗，因其语言浅近、切情入理，读之者往往忘其渊源所自。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两句，李善注：“《韩诗外传》曰：诗曰：代马依北风，飞鸟栖故巢。皆不忘本之谓也。”按，“胡马”“越鸟”表达思念故土之情，为汉魏六朝诗文中的常用典故。《后汉书·班超传》载班超晚年思念故土，上疏朝廷曰：“臣闻太公封齐，五世葬周，狐死首丘，代马依风。夫周齐同在中土千里之间，况于远处绝域，小臣能无依风首丘之思哉？”赵晔《吴越春秋·阖闾内传第四》：“胡马望北风而立，越燕向日而熙，谁不爱其所近，悲其所思者乎？”《文选·祢衡〈鹦鹉赋〉》：“怀代、越之悠思，故每言而称斯。”李善注：“言类彼鸟马，而怀代、越之思，故亦每言而称此。古诗曰：代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文选·繁钦〈与魏文帝书〉》：“咏北狄之遐征，奏胡马之长思，凄入肝脾，哀感顽艳。”《文选·张景阳〈杂诗十首〉》：“流波恋旧浦，行云思故山。闽越衣文蛇，胡马愿度燕。土风安所习？ 由来有固然。”李善注曰：“《苏武书》曰：越人衣文蛇，代马依北风。君子于其国也，凄怆伤于心。度燕，即依北风也。”只不过，这些诗文中，“胡马”或作“代马”“越鸟”或作“飞鸟”“越燕”，《行行重行行》则创造性地将“胡马”与“越鸟”对举，一方面使得对仗更为工稳，另一方面也更加凸显出二人相隔之悬远，同时加深了对游子不忘故土的切望，言情达意更进一层。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两句，李善注：“浮云之蔽白日，以喻邪佞之毁忠良。故游子之行，不顾反也。《文子》曰：‘日月欲明，浮云盖之。’陆贾《新语》曰：‘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古杨柳行》曰：‘谗邪害公正，浮云蔽白日。’义与此同也。”李善的注解使得此诗诗意加上了一层政治隐喻。注中引用了三条书证，其中第三条《古杨柳行》又收入《古文苑》，题为孔融《临终诗》。今可再补一条：《楚辞》收入东方朔模拟屈原口吻所作的《七谏》，其中就有“浮云陈而蔽晦兮，使日月乎无光。忠臣贞而欲谏兮，谗谀毁而在旁”之句，恰可作为这两句的注解。不过，五臣注以为整首诗“意为忠臣遭佞人谗谮，见放逐也”，后面的“思君”也成了“恋主”，使诗中的形象、意境固化，似乎又嫌不切人情了。

    这两句也完全可以理解为写实。“白日”可以特指黄昏时的太阳。宋玉《九辩》“白日晼晚其将入兮，明月销铄而减毁”、《古步出夏门行》“行行复行行，白日薄西山”、王粲《登楼赋》“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白日既匿，继以朗月”、曹植《赠白马王彪》“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潘岳《在怀县作》“朝想庆云兴，夕迟白日移”、谢脁《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以及王之涣《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等，均描写黄昏时的景象。那么，“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便可理解为思妇望眼欲穿，眼见太阳西沉为浮云所没仍然不见游子归来，这与《诗经·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有异曲同工之妙。宋玉《高唐赋》：“其少进也，晣兮若姣姬，扬袂障日，而望所思。”可见，对着太阳的方向远望所思之人，古已有之。

    至于“努力加餐饭”一句所包含的文化信息就更加丰富了。这里涉及两个问题：一是为何“加餐饭”；二是何人“加餐饭”。

    《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载魏舒招待阎没、女宽二人用餐，席间二人叹息再三，魏舒便引谚语“唯食忘忧”相慰勉。《国语·晋语九》也有类似记载，所引谚语作“唯食可以忘忧”。可见古人心目中有这样的观念：用餐时可以抛开心中的烦恼，是不该有忧愁的。再者，饮食往往与身体健康程度相关，因此相关用语便成了人与人之间增加感情的重要表达方式。《战国策·赵策四》载左师触詟说赵太后，开始时“太后盛气而揖之”。触詟关切地询问太后的饮食，说：“日食饮得无衰乎？”接着又以自己的切身体会劝慰太后加强饮食，保重身体：“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耆食，和于身也。”于是“太后之色少解”。

    两《汉书》中类似的例子就特别多。《汉书·外戚传·孝武卫皇后》：“子夫上车，主拊其背曰：‘行矣！ 强饭勉之。即贵，愿无相忘！’”《贡禹传》：“传曰亡怀土，何必思故乡！生其强饭慎疾以自辅。”《张安世传》：“愿将军强餐食，近医药，专精神，以辅天年。”《赵充国传》：“将军强食，慎兵事，自爱！”《匡衡传》：“专精神，近医药，强食自爱。”《宣元六王传·东平思王刘宇》：“王太后强餐，止思念，慎疾自爱。”《后汉书·孝明八王列传·梁节王畅》：“王其安心静意，茂率休德。《易》不云乎：‘一谦而四益。小有言，终吉。’强食自爱。”《桓荣列传》：“今蒙下列，不敢有辞，愿君慎疾加餐，重爱玉体。”《蔡邕列传》：“惟陛下加餐，为万姓自爱。”以上语例中，“强饭”“强餐”“强食”“加餐”“强餐食”等，多用于劝勉对方克制思念或保重身体，从这个意义上说，本诗中的“努力加餐饭”当是思妇劝慰奔波在外的游子之语。再看《诗经·王风·君子于役》“君子于役，苟无饥渴”便是思妇担忧行役在外的“君子”连最基本的饮食都无法保障；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中有“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则是远方的游子写信劝慰思妇。这些都是从对方设想之语。清张玉穀《古诗赏析》评此诗云：“末二，掣笔兜转，以不恨己之弃捐，惟愿彼之强饭收住，何等忠厚。”正是作如此理解。当然，张玉穀对“弃捐勿复道”一句似有误解，此句相当于《诗经·卫风·氓》最末的“亦已焉哉”，表达无可奈何，汉乐府《病妇行》“弃置勿复道”、曹植《赠白马王彪》“弃置莫复陈”均表此意。

    从情理上说，“努力加餐饭”用于自我勉励也别有韵致。本诗前面有“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两句，直陈自己相思渐瘦的现状，正如柳永《蝶恋花》词所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再看《诗经·周南·汝坟》“未见君子，惄如调饥”，是说未见到君子，有如饥饿时渴望进食。《郑风·狡童》“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秦嘉《赠妇诗》“省书情凄怆，临食不能饭。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用意则相反，指出思念意中之人根本顾不上吃饭。诸诗均将饮食与思念联系起来，相反相成。最可类比的是《楚辞·九辩》抒写“有美一人”思“君”一段：“悲忧穷戚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去乡离家兮徕远客，超逍遥兮今焉薄？ 专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 蓄怨兮积思，心烦憺兮忘食事。愿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也是写两方相隔遥遥，见面难期，又担心对方心意已变，“美人”（按，《九辩》中“有美一人”，王逸以为指楚怀王，朱熹则释为屈原。此从文意涵泳，不作深求）相思成疾，饮食都忘。所以，从这层意思来看，《行行重行行》中的“努力加餐饭”也可理解为思妇在日渐消瘦的情况下仍然强自慰勉，为心中惦念的远方游子保重身体。五臣注：“努力加餐饭，自勉之辞。”明陆时雍《古诗镜》说：“前为废食，今乃加餐，亦无奈而自宽云耳。”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也指出：“冀幸万一犹有见期，故‘努力加餐’，姑留此未死之身以待之。”这样理解，则思妇之用情深挚更觉凄婉动人！

    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总评《古诗十九首》“所以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又评《行行重行行》“用意曲尽，创语新警”。此诗用语明白晓畅，能曲尽人情，但同时也兼备典雅深挚的气象，尤其是“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两句，包含了极为丰厚的意蕴，陆机《拟行行重行行》改作“去去遗情累，安处抚清琴”，以更切合文人高士之韵致，却因此失去了原作那种如在目前、如诉衷肠的现场感和亲切感。

    （作者系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