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宋庄
您的阅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钱志熙:我们这一代人读书的情况比较特殊,小时候能够接触到的书籍很有限。我祖父有一些藏书,没有特别珍贵的线装书,基本是通常的版本,少量的经典,旧小说,以及一些民国时候的教材和乡村流行的读物,大都藏在祖父的书柜里,我所看到的大概有一两百册吧! 其中有几种放在桌台或抽屉里的,我就能读到,比如话本小说《今古奇观》。我读到的那本《今古奇观》很旧了,卷边,封面也不见了,而且只有下册。记得第一篇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还有《蔡瑞虹忍辱报仇》《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之类的,看得津津有味,都能讲述。《精忠说岳全传》也是这样,能把整个故事讲下来。这些书接近白话,好懂! 我后来对话本一直保持着浓厚的趣味,觉得话本能怡情养性。《千家诗》也是小时候拿来背的,我家里有印刷本,还有祖父手抄本。现在能背的诗词中,《千家诗》是记得最牢的。《唐诗三百首》是上大学后才读到的。
高中时候,祖父给了我一本精装的《古文观止》,写着“国学津梁”,叶恭绰题写的。那字很是端楷,很遒劲,现在还留在我的脑子。我家《古文观止》其实有两部,除了这一部外,还有一部是软封线装本,两册装,拿起来轻巧。当然,真正喜欢、能够熟读成诵还是唐宋人的骈散文,那些写得比较漂亮的文章,还有读起情灵摇荡的,像李密的《陈情表》,韩愈的《祭十二郞文》。至于其中选的《左传》那些篇章,当时读起来觉得比较深奥,兴趣不大。但《战国策》中的那些篇章,像《冯谖客孟尝君》,故事性强,就爱读。那时我家里还有一部铜版的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祖父就放在抽屉里,我也能拿出来看。上册是上孟、中孟、下孟,下册是大学、中庸、论语。这大概就是我上大学之前阅读经历吧。
读大学之后,是怎样的读书情况?
钱志熙:进入中文系,当然是读书的天堂了。大学时候还带着一个作家梦。大学一年级读得最多的是现代文学。20世纪50年代出了一套现代作家文集,像《胡也频集》《王鲁彦集》《张天翼集》等,都拿来读过。鲁迅当然是特殊的,高中时候就读得很多,新华书店能买到的书,就是鲁迅的杂文集。差不多从本科二年级开始,我读书就逐渐以古代文学为主了。那时基本上是读一些选本,比如余冠英的《诗经选》《汉魏六朝诗选》、马茂元的《楚辞选》,还有魏晋南北朝赋选等。还有《古诗源》,《唐诗别裁集》借过,那时没认真读。唐宋时期读得比较熟、比较深的,是龙榆生先生的《唐宋名家词选》,还有《花间集》。后面像顾学颉的《元人杂剧选》、龙榆生的《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也读,还有季镇淮等先生编的《近代诗选》,当时还不知道陈衍的《近代诗钞》。也开始较多地读外国的小说,我比较喜欢莱蒙托夫《当代英雄》,还有像梅里美那种带有传奇色彩的,比如《高龙巴》《卡尔曼》。还有哈代、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等。
硕博阶段读书和本科阶段的读书有什么不同?
钱志熙:硕士的时候,导师没有开书单,但是指定了读法,就是读作家别集。我当时是唐宋文学方向,所以就是读唐宋的集子,主要是吴熊和先生给我们指导。我习惯边读边批注,夏承焘先生说,读书不做笔记,就如雨下在大海里一样。
苏轼也是当时读得最熟的,苏轼很多律诗、绝句,那时都能背诵。写诗也受其影响,到不了唐诗高浑、浓郁的境地。到了硕士二年级,我买到了浦起龙的《读杜心解》,因为本科时候读过萧涤非先生《杜甫研究》,所以杜诗算是有一定的阅读基础的。
读硕士的时候,感觉读书就是读书,没有特别的寻找问题的意识,我觉得这样的读书阶段,应该是越长越好,“不为功名始读书”嘛! 我们当时就是坐在那里逐首地读,这样一段读书的岁月,应该说很珍贵的,无功利的读书时间比较长。到了写硕士论文的时候,我选了黄庭坚。读了黄庭坚、陈师道两家。当时也没读山谷先生的大全集,是读任渊的《山谷内集诗注》、史容的《山谷外集诗注》以及史季温的《山谷别集注》。陈师道的《后山集》倒是全读了。后来接着也想读韩愈、温庭筠的集子,但都没有杜甫、苏轼、李商隐、姜夔、黄庭坚、陈师道这几家读得熟。李商隐读得尤其熟,因为那时候记性好。我觉得一个人要研究诗词,读研究生时,至少要读个十几、二十来种唐宋集子,这样就有一定的基础了。我在我们这代学者里,算是发表论文比较晚的,硕士投了几次稿都没中,临近毕业时才得到了《文学遗产》的用稿通知,喜出望外,就是《黄庭坚与禅宗》这篇论文,那时觉得只要发表一篇论文,就算成功了! 哪知现在写了一二百篇,没完没了。
和本科时候相比,硕博期间读书最大的不同,就是学会了读专集、读全集,还有相关的典籍,比如佛教经典,《佛教思想资料选编》那套书,分量很足,后来基本买全了。西方的东西也读,找到什么就读什么,像康德《判断力批判》,当时读的是宗白华翻译的,《纯粹理性批判》也看过,但觉得看不懂。
本科阶段读书最自由,硕士阶段读书的目的性强一些,博士阶段目的性就更强了,好处是读得比较集中,但也更专业化、范围更窄了。博士阶段跟着陈先生,开头也是读原典,《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一首一首读过来。陈先生《全唐诗》通读过好几遍,吴熊和老师《全宋词》通读也应该不只一遍,最近出的《吴熊和批校全宋词》,批校得密密麻麻!
您最喜欢哪一类书?有哪些书对您的人生产生了重要影响?
钱志熙:我自己是研究文学的,所以文学对我影响还是比较大的,我的思维方式、个人情性还是受到古代文学的影响,尤其是诗歌,当然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类书。诗歌本身就是一种无功利的东西,古今中外,只要写得好的诗,我都喜欢。如果说其中哪一位影响最大,我觉得应该是陶渊明。王阳明的集子,对我的影响比较切近,从思想和人生的角度来讲影响比较大。中间一段时间,像苏轼,对我的影响也比较大。我读硕士的时候,老师们说苏轼很好,那个年代的人们,经过劫难,对苏轼有一种特别的崇拜,知识分子怎样才能有一种独立的、超越现实利害之上的生活态度,豁达大度。后来还是觉得陶渊明、王阳明对人生的理解更深刻,我从中更受启发。
传统经典是我最常读的书,因为这也是我的研究方向。佛经我一直喜欢读,从认识生命的究竟来说,佛教相关的内容对我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能否概括一下您的读书方法?
钱志熙:我的读书方法,应该说是自由阅读和有目的阅读的结合。如果到研究这个问题的时候再去读,就有点晚了,也太功利了。我一般是先读了,并没刻意去研究,等有了机缘、要去专门研究的时候,再回去读。我们做学问的人,也不太可能都为读书而读书,所以还是会有目的地读书。专和博、精读与泛读,应该如何统一,也是每个学者都在琢磨、不断调整的问题。
您有枕边书吗?
钱志熙:工作以后,读书与研究、教学联系得更紧,但我仍喜欢无目的阅读,所谓“枕边书”,都是无目的阅读的。当然有些枕边书,也有给自己补课的意思。小说之外,古今的文史哲名著,都是爱读的。宗教与哲学的书,有比较持续的阅读兴趣。
我的枕边书不断在变化。有段时间为了轻松消遣,我就放本小说,尤其是话本小说,我觉得读起来最不费力气、怡情悦性的。甚至有助眠的作用,“陈编引睡胜佳醪”! 枕边一般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读的、感兴趣的书,这类书买来就放在枕边浏览,包括一些学者的随笔、回忆录、书信、日记等等,尤其是一些我认为有学问的人的书,又不是最近研究的,我喜欢在枕边读。比如,最近买了两本张尔田的书,我把它放枕边读,他的学问真大呀!
如果有机会见到一位学者或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您最想见到谁?
钱志熙:每个时期想见的人不一样。以前的时候可能会选王国维,像苏轼,虽然对他的作品很熟悉,但也未必最想见到他。现在想的话,应该还是王阳明吧,他能够很透彻地跟你讲一些东西。陶渊明我也喜欢,但他所在的时代、过的生活,毕竟跟我们很不一样。王阳明时间近一点,他讲的话我能听懂,而且能讲出让我服膺的话,可以作为人生导师。另外,王阳明还会写诗呢!
如果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会选哪三本?
钱志熙:取决于这时候我还想不想继续做学问。如果不做学问,那肯定要带一本诗集,《唐诗别裁集》,这本选的诗比较多。词就算了,可以凭着记忆琢磨。《王阳明全集》要带着,这本书可以反复地读。最后可能再选一部文学作品,那就《李太白全集》吧!
假设策划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会邀请谁?
钱志熙:请谁呢? 我喜欢的诗人很多,比如龚自珍、郁达夫这些人,我都喜欢,但我觉得我跟他们性格不同。陈师道呢? 又有点闷。黄节的诗写得很好,又是北大的老前辈,要么请黄节,我想能说到一起去。夏承焘先生可以请一下,我相信我跟他的共同话题也会比较多。再请一位呢,那就是李商隐,他很有才华,又不那么咄咄逼人(笑)。在世的我想就算了吧,请谁不请谁呢? 对了,自己的导师,陈贻焮先生,他是诗人,也符合你们所说的“已故作家”。对,一定得请!
您希望成为怎样的学者?
钱志熙:成为一个扎实的、有创造力的学者。如果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转移风气,那当然很好,但这不一定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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