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英勇
送别孔范今先生快两年了,我的脑海中时常浮现出跟随先生山大问学的种种场景,还有那些承载着珍贵回忆的一个个出版故事,心中充满对孔先生的深切怀念之情。
不管是在济南的时候,还是来到北京以后,我的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总是摆放着孔范今主编、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那几套书。走进书房,或在书架间寻书,我的目光会不自觉地停留在那几套书上。那一刻,我的心中就会涌起一股暖流,感受到一种向上的力量。
上世纪90年代,我在山东文艺出版社做编辑。1996年春,孔先生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书稿交到社里,社领导安排我做这部书的责任编辑。我是学古典文学出身,对现当代文学不太熟悉,怕自己不能胜任这项工作,当时还有些犹豫。接受这项工作以后,我多次向孔先生请教编辑中遇到的一些问题。在这个过程中,我对孔先生主编这部书的想法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重写文学史”思潮兴起,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孔先生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一概念产生共鸣,并提出“中国文学现代转型”理论,注重分析和把握政治、经济、文化变革与现代文学之间的辩证关系,并主张将港台文学、通俗文学也纳入20世纪中国文学整体架构之中。他说主编这部文学史的目的,就是要让读者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和内在规律有一个全新的认识。在编辑过程中,我被这部书宏大的历史视野、独特的理论框架和深入的文本分析深深折服。1997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出版,为山东文艺出版社赢得了良好声誉。这部书学术价值高,市场效益好,曾多次再版,成了山东文艺出版社的“镇社之宝”。
2001年,我投入孔先生门下,成为他的博士生。孔先生给博士生上课,一般是在他的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后面,讲一段话,就抽一口烟。十几位学生,有的坐在沙发上,有的坐在椅子上,坐姿一点儿也不端正,但每一个学生的表情都是那么聚精会神。听先生讲课,仿佛是在享受一场场学术的盛宴。先生带领我们在文学的历史长河里遨游,让我们领悟到了文学研究的意义和魅力。
到了博士论文开题的时候,我把研究的目光放在了五四新文学出版上。那时候,学界对文学出版关注的还比较少,我从文学出版的实际经验出发,深切感受到从文学出版的角度探究五四新文学的发展脉络,应该有很大的研究价值。我向先生谈了我的想法。先生肯定了这个选题,鼓励我要去深入探究那些被岁月掩盖的出版人物和出版故事,向着更深层次挖掘五四新文学出版的学术内涵,力求描绘出一副别开生面的五四新文学发展图景。他说,研究五四新文学出版,不能只停留在简单梳理出版史的层面,应该把它放在更广阔的社会文化背景里去思考,只有这样,才能发现出版在新文学生成、发展过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先生的教导,馈赠于我的,就像是一把打开学术大门的钥匙。
经过多次修改,我终于完成了博士论文。答辩前,我给这篇论文定名为《认同与互动——五四新文学出版研究》。在论文的后记中,我写了这样一段话:“如果没有这三年的学习机会,我不可能这样真切地感受孔范今老师的大家风范。对孔老师为人、为学的由衷钦佩,令我时时刻刻不敢懈怠,尝试着为自己确立了一个目标。而这一目标的难以实现,又会对自己的能力生出怀疑,甚至妄自菲薄。但每到这时,就会得到孔老师的鼓励。我深知努力的结果离老师的要求相距甚远,也只得汗颜斗胆拿出此稿,作为跟随孔老师治学三载的一个总结。”一年后,这篇论文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还获得了“安徽省优秀图书奖”“华东地区文艺图书一等奖”等奖项。
先生常言:“学术研究,乃神圣之业,需抱以敬畏之心,半点虚假不得。每一个观点、每一项结论,皆需确凿证据支撑。”在跟随先生问学的岁月里,我切身体会到他对学术的虔敬态度。无论是课堂讲授、学术讨论,还是审阅论文,先生对待每一个问题,皆秉持最严谨的态度,不容许有一丝疏漏。这种治学态度,如烙印般深深刻在我的心里。
那时,我已担任了山东文艺出版社的社长。迈入新世纪,在那个出版业竞争近乎白热化的时期,山东文艺出版社怎样才能形成特色、创造品牌,成了摆在我面前的巨大难题。这个时候,孔先生又成为我工作的导师。他常与我交流出版理念,分享市场动态,鼓励我大胆创新,多策划出版一些既有思想深度、文化价值,又有市场效益的精品力作。他还凭借自己丰富的学术资源与人脉关系,为出版社牵线搭桥,邀请诸多知名学者、作家与我们合作。在他的助力下,山东文艺出版社渐渐在出版界有了名气,品牌也逐渐打响。
那些年,出版社每年都会多次邀请孔先生来参加选题论证会,为我们出主意、想办法。先生每次都早早到场,精气神十足,热情满满。在讨论选题时,他凭借敏锐的学术眼光和对文化市场的精准判断,每次都能提出独到的见解与建议。在一次论证会上,先生意味深长地说道:“出版就该像活水,既传承几千年的文化脉络,又接纳来自四面八方的新思想。”那天,吴义勤主编的《e批评丛书》受到孔先生高度肯定。这套书出版后,也真的成了当代文学研究者经常引用的“活水”。
2002年,我记得那是一个雪后的冬日午后,我又一次来到孔先生家里。阳光透过窗户轻柔地洒在书房里,让人顿感无比温暖。就在那一天,孔范今向我谈到他主编《中国现代新人文文学书系》的构想。他说,当前新文学史构建需要重新调整与置换,要从过去的启蒙或政治的文学史观,转变为新人文主义的文学史观,这需要以实际文本的重新建构为基础,《中国现代新人文文学书系》的出版意义正在于此。两年后,2005年,《中国现代新人文文学书系》(4卷12册)问世。书系出版后,在学界引发很大反响,成为推动“新人文文学史观”构建和发展的重要支撑。
进入新世纪,新时期文学研究需要反思和总结,进而达到一个更高水平。2003年,我萌生了组织出版一套《中国新时期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的想法。一天,我向孔先生汇报了这一选题设想。在得到他的肯定后,我力邀他担任第一总主编。在编选过程中,先生亲自投身资料的筛选与整理工作,还积极指导各卷编选者对资料的真实性和可靠性严格把关,确保每一份资料都经得起历史检验。
2006年5月,《中国新时期文学研究资料汇编》(18卷24册)由山东文艺出版社隆重推出。从学术界的反馈以及市场销售情况来看,这套书受到广泛好评。同年8月31日,山东文艺出版社在北京召开了“《中国新时期文学研究资料汇编》出版座谈会”,来自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社科院、中国作协等单位的专家、学者齐聚一堂,对该书的出版价值给予了高度评价。这套书的问世,为中国新时期文学研究提供了丰富详实的资料,成为广大学者研究新时期文学必不可少的工具书,也让山东文艺出版社在学术出版领域收获了良好声誉。
孔先生曾对我说过:“出版传承、弘扬优秀文化,推动社会进步,我们做的事很有意义。”于先生身上,我看到了一位优秀学者强烈的使命感。2007年,我离开济南来到北京,继续从事出版工作。这之后,当面向孔先生请教的机会少了,但他说过的这句话,我一刻也没有忘记。
我又一次从书架上抽出《中国新时期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第一卷,捧在手里,轻轻翻开。这册书的扉页上有先生的手迹:“出版者是文明的摆渡人。”墨色虽已淡了,但字迹依然苍劲有力。我想起了先生生前在回答记者采访时说的话:“第一,我不负此生,我在我的学术领域做出了贡献;第二,我不负社会,我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诚然如此,但我认为还应该再加上一条,那就是先生为出版事业也贡献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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