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饰的交流之路

    ■李金善

    早在东周时期，中国的丝绸就已辗转传入欧洲，成为西方人最为钟爱的奢侈品之一，并在此后的千年一直被神秘的东方“丝国”垄断生产，西方人只有通过以迁徙者和商人的血肉之躯搭建的贸易路线才可以获取。于是，后世将这段以丝绸为重要交易商品的、跨越亚非欧三洲的东西方交通路线称为“丝绸之路”，也有学者根据研究侧重点不同，将其整体或其中一段称为“香料之路”“青金石之路”等。无论是丝绸、香料还是青金石，都是在道路上辗转的商品实物，也是交通线得以出现并绵延伸展的动因。而随着实物进行交流的还有非物质文化，纹饰便是其中的耀目明珠。

    葡萄是一种古老的水果，在世界范围内形成了丰富多彩的葡萄文化。人工种植葡萄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六千年左右的里海与黑海周边地区。公元前三千年，古埃及有了确切的葡萄种植园。公元前三千年至前两千年之间，驯化栽培的葡萄出现在希腊南部以及克里特岛等早期文明岛屿上。再后来，葡萄种植在非洲北部、亚洲西部、欧洲南部等地区全面开花。葡萄还有一重要特质，即能够酿造出美味果酒，葡萄酒作为这些地区祭祀、饮食、贸易与社交的重要组成部分，与上至宗教信仰、下至日常饮食的社会生活息息相关。由是，葡萄藤蔓纹装饰必然最早发生于这些地区。中国从西方引入人工种植葡萄的时间通常被认定在西汉张骞出使西域之后，司马相如在《上林赋》中描述宫廷园林中种植的珍稀果树时即提到了葡萄。魏晋南北朝时期，葡萄种植和葡萄酒酿造技术在中国北方进一步发展。随着佛教的传入，佛教徒将葡萄视为重要植物，承载了丰富的文化意义和宗教色彩的葡萄类纹饰，如忍冬纹、葡萄果纹等在此时得到了广泛传播和充分发展。

    《笔底柔条因风长——丝绸之路葡萄纹藤蔓纹饰研究》一书以丝绸之路为线，对葡萄藤蔓纹进行了细致研究，其中对纹饰序列的整理是很有意义的工作，也是国内丝绸之路纹饰研究领域的开拓性工作。书中追溯了葡萄纹饰的埃及与希腊起源，两类起源映射了两个种族不同的性格，古埃及人关注带来实用价值的果实，而古希腊人看到了葡萄的藤蔓、叶片的审美属性。古罗马纹饰是世界艺术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丰富华美的罗马植物纹是建立在罗马人对现实世界的观察与热爱之上的，正是基于此，写实的葡萄藤蔓，自然主义的表现风格才得以充分体现。早拜占庭时期，装饰表现风格建立在罗马与西亚的双重传统之上，书中提到的北非科普特织物中的各色葡萄纹以及尼罗河西岸巴维特圣阿波罗修道院的多种艺术风格石雕纹饰都非常有趣，值得进一步推敲研究。中亚印度河上游地区和印度次大陆的葡萄纹揭示了印度与西方的战争、移民与贸易历史，作者关于半叶型葡萄纹产生的论述令人印象深刻，另有中亚地区对罗马纹饰造型直接移植的观点也令人耳目一新。这种情况引发了另一个问题，即我国河西走廊至新疆的一系列考古发掘中的古罗马纹饰，到底是辗转来自罗马，还是来自中亚地区的罗马风格艺术。可以说，本书对丝绸之路葡萄藤蔓纹这一特定纹饰的阐述是全面的，不仅梳理了丝路沿途的相关现象，建立起了有逻辑可循的形式序列，而且在探索纹饰之所以如此的深层次原因方面，进行了有益的、推进性的探索。

    汉唐不但引入了葡萄、石榴、黄瓜、胡萝 卜等果蔬品种，也带来了印度和中亚地区的艺术形式和装饰纹样。其中，以忍冬纹为代表的植物藤蔓纹成为了一种重要的装饰元素，开启了我国隋唐以后植物纹样盛大交响的序章。书中对忍冬纹起源的假设和推论饶有兴味。首先，通过历史文献追溯了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欧洲“忍冬纹”的英文语词演变，及其至东亚地区语言文字的流传过程，否定了忍冬纹与忍冬植物之间的关系。其次，否定了忍冬纹源于古希腊半个棕榈叶纹观念，同时认为忍冬纹与汉代云纹内涵迥异（一为植物藤蔓，与佛教相关；一为自然云朵，与神仙信仰相关），二者无直接继承关系。最后，提出了忍冬纹源于希罗文化的葡萄藤蔓纹，葡萄藤蔓纹在中亚地区发生了决定性变化，由整个叶片转为半个叶片的表达形式。忍冬纹在南北朝时期之所以大兴，皆因其为佛教艺术的一部分，随着信仰强势进入东亚，不仅美化了佛教相关的造型艺术，也传递了佛教的教义和精神。由此，忍冬纹在南北朝时期的一系列形式变化，尤其是与莲花、化生、火焰等元素的融合，除了通过艺术审美的视角来理解之外，作者还将其代入了当时的社会历史环境，考虑了宗教文本的流行、教义的变迁等特殊社会因素，在还原各类忍冬纹原本面貌方面进行了一系列尝试。

    该书对纹饰变迁的论述融合了历史学与艺术史，以葡萄藤蔓纹的出现、流传、演变为主线，横向铺陈了该典型纹饰在亚非欧三大洲、五大文明之间的传播形态，纵向涵盖了从公元前十四世纪至公元七世纪两千余年的形式变迁。其中，对我国南北朝北方鲜卑、柔然等游牧民族南下、与汉族文化发生了激烈碰撞与融合的这一重要历史阶段的纹饰进行了详细叙述。总之，本书对葡萄藤蔓纹的逻辑阐述，从细节中体现了中国与丝绸之路沿线国家和人群的文化交流，能够唤起各国各民族共同的文化记忆，也反映出了中国文化艺术的包容性与创新性，是值得一读、有一定创新性的艺术史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