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泽慧和钱三强是一对功勋卓著的科学家夫妻。1992年,钱三强因病逝世,此后19年中,何泽慧一直居住在当年的老房子里。中科院多次劝她搬到新盖的院士楼,她不搬;对钱三强生前留下来的一切,她都尽量不去动它,家里的陈设几乎没有变过。不论是卧室还是书房,她都尽可能地保持着丈夫生前的样子。我多次造访何泽慧的家,知道走廊尽头,朝南的房间,便是钱三强生前的书房,尽管钱老故去多年,但书房里面所有的陈设,包括书柜书架和书都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连天花板垂吊的白炽灯也没有更换,墙上挂着郭沫若手书马克思名言:“‘在科学的道路上没有平坦的大路可走,只有崎岖小路上攀登不怕劳苦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书赠三强同志以为纪念。”
眼前的一切布置,仿佛回到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这里面的每一本书,每一件物品都带着夫妻俩人的体温,让到访者流连忘返。何泽慧说:“这样既可以纪念丈夫,也为自己的心里留存一丝慰藉。”钱老去世以后,何先生就很少进入书房,她在自己的卧室里放了一张写字台和一个书架,书籍和生活用品混杂在一起。床头悬挂着她和钱三强的大幅肖像和全家福照片,整个房间显得零乱而无序。所有家具都十分陈旧,尤其窗台式空调十分突兀,像一件老古董。隔壁就是钱三强的书房,偶尔,她会一个人坐在钱三强的书桌前,静思片刻。此时,书房里所有的物品,仿佛又活了。
何泽慧的眼里容不得半点虚假,她性格率真直爽,从来一是一、二是二。我们聊起当下的学风,老人讲:“现在到处讲创新,哪有那么多的新? 在原有的基础上,能够有一点进步就不错了。”她欣然提笔,写下“立足常规,着眼新奇”八个大字,这是老人对于科技创新的理解,可以启发后人细细品味。
有一次,我到何泽慧家,请她核实简历,老人直言不讳地说:“总把钱三强和我放在一起发现铀的‘三分裂、四分裂’,他是他,我是我。”听者不禁愕然。后来我才知道,这不是老太太的自尊。1947年11月22日,首例铀核俘获慢中子产生的四分裂,发现于巴黎法兰西学院核化学实验室,何泽慧的名字写在钱三强的前面。当年她考清华大学物理系,叶企孙教授对这个成绩优异的女生并不看好。因为物理系教学难度比较大,课业繁重,每年毕业率很低,他认为女生难以坚持下来并顺利通过考核,何泽慧用自己的成绩给了叶企孙教授一个改观。晚年,她依然对叶企孙先生有意见,说他重男轻女! 曾有记者问道她:为什么会对物理有兴趣?何泽慧答道:“其实没什么兴趣不兴趣的,哪个对国家有用,就学哪个。”
尽管八十多岁了,老人依然每周坚持坐班车上班,依旧提着一个旧人造革书包,书包带子断了,用绳子系着。她的衣服上有补丁,脚上穿着解放鞋,生活一直保持着简单朴素的作风。但她始终对科学饱满热情,探索的脚步从没有停歇过。何泽慧曾说:“国家是这样一种东西,不管对得起对不起你,对国家有益的,我就做。”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林兰英院士家中没有专设书房,客厅也不见书架。她的书全部放在中科院半导体所办公室。见面寒暄后,我直奔主题,老太太似有准备地说:“除了专业书外,我平时不喜欢读文学作品,但是有两个阶段不得不找小说读。”原来,20世纪50年代她在美留学时,非常渴望了解新中国。当时美国报纸常常诋毁共产党,在宾州大学图书馆却藏有不少中文书籍。于是她借了《吕梁英雄传》《太阳照在桑乾河上》两部小说,从中了解什么是革命战争和农村土地改革。在图书馆还能借到新中国出版的《人民画报》。老人回忆道:“我还记得画报上介绍山东青岛的图片拍得十分美丽,心想回国后一定要去青岛看看。”阅读小说和画报加深了对新中国的了解。1955年夏天,林兰英成为宾西法尼亚大学建校115年来的第一位中国博士,也是该校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博士。
1957年林兰英返回祖国。回国不久得了急性腹膜炎住进医院,医生不让她看业务书,可以看小说,在医院里她第一次读完了巴金的《激流三部曲》。老太太告诉我,自己就出生在一个封建大家庭里,书中描写的许多情景与她童年相似。因为是“长女”,意味着她必须担负做家务、看护弟弟责任,她6岁就能做好供全家人吃的两大锅饭。封建大家庭歧视女娃,不想让她读书,她以绝食相逼才上了小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争得读书权利的同时也塑造了林兰英坚强不屈的性格。1936年,林兰英以优异的成绩考入福建协和大学,当时整个莆田县,女大学生屈指可数。这次,林宅大院充满了喜庆气氛,当年“没用的东西”成了林家的宠儿,母亲格外高兴,为出了个女大学生而感到自豪。
回国后,林兰英和同事们拉制成功了中国第一根锗单晶;1958年国庆前夕,又研制成功了中国第一根硅单晶;1962年拉制成功砷化镓单晶;1964年,砷化镓二级管激光器问世;1987年,林兰英和同事们又异想天开,利用卫星拉制成功了两块太空砷化镓单晶,这一“国际领先”的科研成果,受到全世界科学家的关注,林兰英赢得了“太空材料之母”的桂冠。因为工作劳累,1996年夏天,林兰英又一次住院。医生交待不能考虑工作,可以看小说调节神经。她笑着补充说:“我总是住院才能读书!”从那时起她喜欢上历史小说,尤其是二月河的作品。出院以后,从黄昆院士那里借来《雍正皇帝》,接着又读了《康熙大帝》《乾隆皇帝》。看完后两人还一起交流康熙治乱,雍正治腐,给康乾盛世打下政治、经济基础的读后感。不久林兰英孙女也买了一套二月河的著作,她又抽空仔细看了一遍。老太太幽默地说:“我不是学历史的,但二月河如果在北京,我要跟他讲,雍正皇帝的结局写得不好,不如电视剧拍得精彩。”
谈话越来越轻松,不知不觉一个小时到了,临别时老太太说:“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后悔的地方。唯一后悔是没有练好毛笔字。现在最怕题词,签名。”她风趣地说:“告诉年轻人既要读好书也要写好字啊!”
“人生的步履总匆匆,但只要走近书架就会流连止步,心情自然而然地变得宁静安详。读书人之所以珍惜自己的书房,就是因为有了书就有了一份独立自得,有了一种寻求知识的渴望。”
面对占一整面墙的大书柜,沈院士如数家珍地介绍:“这排是原生动物学、遗传学著作;这排是生态环境类著作;这是最新的学术期刊……”我也不失时机地频频按动快门。
沈韫芬5岁上学,20岁大学毕业,小时候读书并不自觉,考试为了应付家长。那时功课不重,学习没有压力,放学后常到弄堂口书店看课外书。念中学时接触了地下党组织,偷偷翻看《西行漫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海刚解放,沈韫芬就加入共青团。“父母希望我当个医生,结果考入金陵大学后改学生物。想起当年团中央书记胡耀邦‘青年的任务是学习学习、再学习’的话,读书的劲头可足了。第一个五年计划刚刚开始,国家急需人才,我们提前毕业分到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所。我觉得读书的目的还是很重要的,为父母而学有动力,为国家而学更持久。”1956年,沈韫芬被派往苏联留学。考一门无脊椎动物学,导师一下子抱来16本参考书,堆起来有一尺多高,都是俄文原版书,她当时惊呆了。于是只好在每本书的重点处先用笔译出大意,再抄到笔记本上,16本书变成几本笔记本,最后浓缩成十几页的核心知识,顺利通过了考试,四年后获得了副博士学位。“我尝到读书由厚到薄的甜头,笔记本要薄,但知识要厚,知识面要宽,才能随时拓展,触类旁通。”沈韫芬强调,要做一名开拓性的读书人,读书不是为了重复别人的工作,而是要努力开辟新的研究领域,做人家没有做过的工作。“现在各种各样的书出得很多,我们要学会选择,要审读,更要思考。读书后思考是一种沉淀,一种积累,一种无形的力量,可以让我们活得厚重、大气、睿智不俗。”
沈韫芬的研究特色是创造性地把原生动物分类学和生态学紧密结合,使之更好地为国民经济服务。几十年来,她系统研究原生动物分类区系,调查了我国22个省区系分布,已鉴定近2千种,新种35种,论著10余部。代表作《西藏高原的原生动物》被国外同行评价为“原生动物领域的经典”。开辟了我国从南到北不同温度带土壤原生动物调查,获得种类组成特点和季节变动规律。她建立《水质—微型生物群落监测—PFU法》国家标准。该标准系国际首创,美国、韩国、英国、德国同行表示赞赏,誉为“世界领导者之一”。
(本文摘自《院士书房与书情》,侯艺兵著,上海教育出版社2024年9月第一版,定价:8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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