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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5年03月05日 星期三

    中西诗学互鉴中的反思

    ——叶嘉莹1970年代论中国古典诗歌的翻译问题

    《 中华读书报 》( 2025年03月05日   20 版)

      ■李云

      1973年,叶嘉莹曾完成并刊发一篇长达二万多字的论文《漫谈中国旧诗的传统——为现代批评风气下旧诗传统所面临之危机进一言》(上、下)。关于此文的写作背景,陈国球在《中国抒情传统源流》中曾提到,20世纪70年代初学者颜元叔以强悍的姿态把他掌握的美国“新批评”方法运用到中国古典诗词研究中,做出不少新颖的说解,叶嘉莹针对这种风气,发表了《漫谈中国旧诗的传统》一文。可见,该文针对当时台湾地区的批评风气而写,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叶嘉莹在文章开端也说,自从她到海外,总是看到评说中国旧诗的西方著作,理论及方法虽有新意,但却总有误解或曲解现象;台湾年轻一代学者,以西方新理论评说中国旧诗也有偏差现象。由此,她内心产生了对古典诗歌的传承的责任,关注到中国古典诗歌的翻译问题。

      一

      在《漫谈中国旧诗的传统》中,叶嘉莹强调翻译古典诗歌,首先要对中国旧诗传统有准确把握,否则就不能进行准确翻译。在中西诗学对比中,她归纳出中国旧诗传统不同于西方的几种特质:一是中国语言文字以形为主,在语法上没有主动被动、单数复数及人称与时间的严格限制,极富伸缩变化的弹性。中国古代没有精密周详的标点符号,形成了偏重形式的组合之美,忽略了逻辑性。中国旧诗语言以精炼为特点,在解说和翻译时会发生种种错误,这些错误中国古代的说诗人也会犯,不熟悉中国古诗的西方人及当代人更要注意避免。二是中国古代的诗歌评论偏重文字形式美,内容上却多是笼统概念,缺少精密分析和说明,不如西方文学理论精微细密。中国古代诗歌理论产生于中国传统思想中,形成以儒家“托意言志”与道家“直观神悟”为主的两大流派。“托意言志”重视作者的道德,喜欢在作品中寻求托意,以作者之生平及人格为评论诗歌优劣的依据。“托意言志”具有拘执限制的缺点,却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中国旧诗的传统。在理解中国古典诗歌时,不能一味按照西方文学理论忽视作者与作品之间的关系。“直观神悟”则形成中国传统说诗的思维模式,重在妙悟不在言传,此种方式以个人体会与感受为主,虽然能掌握诗歌的整体生命和精神,但缺少理论分析,难以令西方读者有会心的理解和感受。

      叶嘉莹指出中国说诗的旧传统有待于新学说、新理论来开拓弥补,能胜任此任务者既需具有旧诗的深厚修养,又需对新理论有清楚认知。但这种古今中外兼长的学者比较难求,如果退而求其次,她认为应该是对旧诗有深厚修养,这是古典诗歌翻译的首要基础条件。

      二

      叶嘉莹认为只有清楚地认识中国诗歌语言、思想及传统的特质,才能避免可能发生的错误,正确合理地进行翻译与跨文化交流。她针对所见的一些翻译作品,说明中国古诗翻译中易犯的几种错误:一种是关于诗歌的句法及字意的理解错误。有的现代人喜欢自标新意,不注重诗歌句法,对诗歌产生了误读。如王融的《自君之出矣》“思君如明烛,中宵空自煎”,应该是二、三的顿挫:“思君/如明烛,中宵空自煎”,表示对君的深刻思念像燃烧的蜡烛一样受着煎熬,但是译者读为一、四的顿挫“思/君如明烛,中宵空自煎”,翻译为君如明烛,午夜煎炙着它自己,明显有误。再如《诗经》中的《郑风·将仲子》“仲可怀也”,“怀”字为“怀思”“怀念”之意,但是有西方译者却将其理解为“怀抱”之意,又将仲子作为说话的对象,读为“仲:‘可怀也’”,将此句翻译为:“Chung: Will I ever hold you in my arms”,认为这首诗表现了“性”的主题,这种译法既对“怀”字的字意理解不当,又与中国旧诗的句法传统不合。所以,对古典诗词的句法与字意要有准确的掌握和理解,是古典诗词翻译的基本要素。

      关于诗歌的句法结构和字意理解的错误属于较为表层的问题,更为深层复杂的问题,是关于诗歌的情意结构,译者应透过诗歌的口吻、神情来掌握诗人内心细腻的情意。李商隐的一些诗向来被中国诗学界视为“谜”,在翻译中更是一个难题。叶嘉莹举例李商隐《北楼》的诗句“酒竟不知寒”,一种译文是“The wine is cold but I have not even noticed it”,从字意及句法来看翻译并无错误,但是在情意结构上并不正确,因为诗人并不是说不知道酒冷,而是说南方天气暖,不觉天气寒的意思。另一种译文是“Although I have finished the wine, I do not feel cold”。把不觉天寒的意思翻译了出来,却将“酒竟”理解为“将酒喝完”,还是未能正确把握诗人的原意,因为“竟”字在此句中是一个虚字,是“竟然”之意,与前一句“花犹曾敛夕”中的“犹”字相对应。叶嘉莹认为对诗句做出正确理解和翻译需要把握全诗的情意结构。李商隐《北楼》全诗为:“春物岂相干,人生只强欢。花犹曾敛夕,酒竟不知寒。异域东风湿,中华上象宽。此楼堪北望,轻命倚危阑。”表现他在炎方饮酒强欢,竟然没有助人酒兴的身外春寒,与北方的情味全然不同,觉得惆怅无聊。这是一种极为精微的辨识与体认,对于有中国诗歌与文化背景的中国学者来说都有一定难度,何况对于西方学者。所以,译者要在理解句法字意的基础上,真正探触和理解诗人内心的情意,才能对古典诗词进行准确翻译。

      此外,还有关于诗中用字及用典问题。“用字”指诗人所使用的某些字词是前人诗句中曾经使用过的,出于有意或偶合,如果不知道这些字词的出处,一般也可以读懂诗句。“用典”指在诗句中包含一则故实,是诗人有意使用的,必须找到正确出处才能求得理解。中国旧诗中的用典颇为复杂,叶嘉莹将难解的用典归纳为两种情况:一种是一句诗是两则故实的结合,字面上却只提供一个出处。她举例李商隐的《咏泪》:“人去紫台秋入塞”,前代学人认为只用了《文选·恨赋》中“若夫明妃去时,仰天太息,紫台稍远,关山无及”的故实;但实际上还有另一则故实,出自石崇的《王明君词》:“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辞诀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辕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泣泪湿朱缨。”诗中描述了明妃出塞时哭泣流泪的样子,只有找到这两个故实的出处,才能真正理解诗人的深刻用意。另一种情况是字面上虽提供了故实的出处,但诗人所用的却非故实的本意而是另有取意。她举例李商隐《锦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庄生梦蝶”和“望帝化为杜鹃”的典故,只是借蝴蝶表现一种痴迷的梦境,借杜鹃表现一种不死的春心。所以,遇到这种复杂情况,应该切实考查诗人用意之所在,才能真正懂得诗意,才能讲解透彻,翻译准确,不被典故所拘泥。

      然后,还有关于一诗或一句多义的问题。她认为一般有两种原因造成诗句的多义:一是由于对诗句的构造及句法可有不同的解读法,遇到此种情形应该先看多种解释是否互相抵触,如果互相抵触,当从多方求证,为之寻得一种可信的解说。如果不同解读法不相抵触,但也该进行辨析,分别轻重主从之义;如果不同解读法可以同时并存,则可以使诗句得到更丰美的意趣,不必强加辨析。二是由于对诗歌中意象所提供的喻示可有不同的解说,这是理解中国诗歌最复杂困难的部分。或者是由于对意象所指之物有不同的解说,因而对其所喻示之含义亦发生不同的诠释,如李商隐《无题》(凤尾香罗薄几重)中的“断无消息石榴红”。对“石榴红”三字之所指,历来有不同解释,一说指石榴酒,一说指石榴裙,一说指石榴花,经过种种辨析她认为理解为石榴花最为合理;或者是对诗中意象所指之实物虽然没有异词,但是对于所暗示的喻意则有不同解说,如杜甫《秋兴》八首之七中“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织女”和“石鲸”给人的联想和感受有极大不同,对诗的喻示和托意也有很多不同说法。在众说纷纭中,说诗者及翻译者应该有自己的“心眼”和精微的辨析能力,不能盲从。

      三

      中国旧诗用词造句及表情达意有着独特传统,翻译古典诗词者需要具有精微的辨析能力和很强的感悟能力,但此种能力并不能凭空而来,需要建立在深厚扎实的古典诗词修养的基础之上。如何具有这种修养和能力,叶嘉莹也指出了切实可行的途径。

      首先,要按照中国旧诗的传统熟读吟诵,从根本上掌握诗歌富有音律性的语言特点。中国古典诗歌产生于吟诵传统中,诗歌音律中包含着诗人创作时兴发感动的微妙情绪,由此,叶嘉莹认为“唯有透过熟读吟诵的训练,才能从其音律节奏中,对一首诗的字句结构及情绪结构有更深的体认,因之也才能对其意蕴神情都有正确的了解”。通过掌握吟诵还原并体验诗歌产生时的精微情感与深刻意蕴,有助于正确理解诗人的诗心,这是一般只用眼睛看文本者所不能体会到的。

      其次,要有扎实的文学史基础以及广博的中国古典诗歌阅读经验,叶嘉莹指出“真正具有深微高远之境界的诗篇并不易懂”,译者要对旧诗正统源流的名著深入研读,通过学习阅读《诗经》《楚辞》、汉魏古诗、陶谢李杜等大家的作品,形成成熟深刻的鉴赏能力,才能正确翻译古典诗歌。

      然后,要研读前人的诗话词话等批评著述,为自己所参考和印证,在许多不同评说的比较中,养成对诗词真伪是非的辨别和判断能力。叶嘉莹所谈的是古典诗歌的翻译问题,但并不止于翻译,她进一步指出,在翻译文本的基础上,要想进一步拓新中国的文学批评,还需要对西方文学理论有深刻认识和了解。这一点对于翻译者来说更加有难度,要求翻译者不能只是翻译,还应该具有独特的鉴赏与辨析能力,在翻译的基础上有所拓展,由此才能承担起跨文化交流的责任。

      叶嘉莹对中国古典诗歌翻译问题的讨论是其诗学理论的一部分,一方面为翻译者指出了途径,提供了经验;另一方面也为她自己1970年代之后的诗词研究和教学指明了方向。她在深谙中国旧诗传统的基础上,广泛涉猎并汲取西方文学理论,将诠释学、现象学、接受美学、符号学、新批评等西方文学理论融入到中国诗学与词学中,撰写并刊发了一系列学术论文,努力在世界文化体系中为中国诗词理论找到坐标;同时她也在教学中融入自己的研读思路与体会,使西方人真正理解中国诗词与诗词理论。正是在致力于沟通古今中西诗学的责任感和教研实践的基础上,叶嘉莹1970年代回国探亲时看到大陆传统文化的断裂,才有志于以自己所学报效祖国,做出回国教书的决定,并以后半生笃行之,架起中国与西方之间的一道诗学与文化桥梁。

      (作者为天津科技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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