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彬
一直以来,我感觉马斯克做事有种说不上来的乖张。但是,这种感觉渐渐被他成功的光芒所遮蔽:特斯拉汽车,星舰发射……
终于,玛丽-简·鲁宾斯坦站出来说:且慢,不要相信马斯克。他的太空旅行,虽然外壳光鲜,其实不过是老套的神话。愈演愈烈的“新太空竞赛”,其实只是一个“神话工程”。
是的,无限的增长、无罪的能源、无人占有的新边疆……这一切,都是帝国扩张时,统治者为那些即将为帝国扩张而献出热血和生命的人创作的神话。而这一切并非没有代价,没有什么无限的增长、无罪的能源,更没有无人之地。伴随大航海的,是许多民族遭受奴役的血泪史;伴随新大陆(哦,从真正众生平等、全人类的角度看,这个词是多么邪恶,因为地质学家的眼中没有新大陆,在美洲原住民的眼中,那块大陆也不是新大陆)发现的,是美洲原住民人口的萎缩,居住地的丧失。同样,伴随人类踏上月球(乃至未来某一天踏上火星)的,是这些星球原生态的永久的、不可逆转的改变——有多少人,在惊叹于阿姆斯特朗的“人类的一大步”的时候,知道阿波罗计划的宇航员,把盛有废弃物(尿液、粪便、呕吐物和食物残渣)的袋子留在了月球之上?
太空、脱离速度、近地轨道、静止轨道、范艾伦辐射带、土星五号、水瓶座、鹰号登月舱、尤里·加加林、尼尔·阿姆斯特朗、巴兹·奥尔德林……所有这些陌生的名词,曾经让八岁的我神往不已(那时的我,读到了一本从日本引进的彩图版科普图书《宇宙旅行》)。尤其是阿姆斯特朗的那句“这是个人的一小步,人类的一大步”,更让我惊叹不已:难道,他从没想过,要像大航海时代的探险家那样,宣布这里是美国的领地吗?
他没有,年少的我因此也对阿姆斯特朗充满了敬仰。后来,我甚至读到过一些据此演绎出的小说,如美国航天局内部原本是想让他代表美国对月球宣称主权,然而,高贵的阿姆斯特朗,把全人类的利益放在了首位……
且慢,先莫要像少年时的我那样感慨钦佩,玛丽-简·鲁宾斯坦毫不留情地揭示出,虽然根据国际条约,任何国家都不能占有月球或其他天体,然而实际上,阿波罗计划通过诵读《创世记》、精心设计插上星条旗,宣示了对月球的主权。
最近几个月来,猎鹰火箭助推器的反复成功回收,以及“筷子夹火箭”的壮举,让我们不禁认为,人类已经极度地接近载人到达火星的梦想。帮助人类实现这一梦想的,似乎只有一个人:埃隆·马斯克。
很多人坠入对他的盲目崇拜,尤其是喜欢科技的极客,尤其是当他在多个路线上屡败屡战而终获成功之后。人们更容易相信,他的登陆火星的计划,甚至是改造火星的计划,终究会获得成功。
斯蒂芬·彼得拉内克的TED演讲《世界末日倒计时》以及随后出版的图书《我们为什么要去火星?》,对此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从几个章节的题目就能看出这一点:伟大的私人太空开发竞赛(第二章),按照地球的样子改造火星(第七章),从大航海时代到星际旅行(第九章)。他在这本书中盛赞了马斯克和贝索斯等私人太空计划的大老板,将他们描述为“伟大的”,并试图证明:在火星上生活,不只是人类的一个梦想,而是我们的最终归宿。书中用了一个很酷的词“星球改造”(terraforming),指的是(为了人的生存需求而)改变和重新建立火星环境的过程。书中指出,这不容易实现,但是一定能实现,正如SpaceX总裁格温·肖特韦尔(Gwynne Shotwell)所言,火星是个“需要修修补补的星球”。更何况,从伟大的太空飞行专家冯·布劳恩,到伟大的科学家兼科普作家卡尔·萨根,再到“伟大的”(某些人口中)马斯克,都热衷于鼓吹这样的星球殖民或星球改造工程。如果当年的我读到这些书,我想我会再一次被煽动,以为一个世纪之内,人类就能在火星表面自由行走,“有朝一日,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也能在火星过上电影和主题公园里的生活”。
然而,现在,我会像鲁宾斯坦那样,对这个问题做另一种思考:当一些人夸夸其谈改造火星的时候,我们是不是把地球保护好了?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热带雨林在消失,气候在变暖,极端天气频现——我们正在毁坏地球。为此,人类已经开了很多会议,地区性的、国家的、国际性的,并且提出了目标。我们有《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京都议定书》《哥本哈根协议》、“巴厘路线图”……《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三十次缔约方大会(COP30)今年将在巴西北部的帕拉州首府贝伦市举行。从这样的数据看,我们确实努力了,然而,没有人敢保证,人类有能力把全球平均气温较工业化前水平升高控制在2摄氏度之内,更不要说更理想地控制在1.5摄氏度之内了。
所以,人类凭什么说,我们有能力把火星的环境改造成(对人类来说)宜居的?
说来真是讽刺:我们先是把自己的家园(仅有的)搞得越来越不宜居了,然后像彼得拉内克、祖布林、马斯克等那样疾呼,人类需要前往火星,改造它,“开辟宇宙殖民地”,“保留意识之光的使命,并且确保它能在未来延续下去”。
对此,鲁宾斯坦的想法无疑是清醒而现实的:
“或许我们应该致力于改造地球,而不是火星。……为什么不将所有的金钱、精力和伟大的拓荒精神用来恢复我们的生态系统?”
当然,这种想法听起来很保守,一点都不酷,似乎没有大航海时代探险家或西进运动时开疆拓土的人的那种豪迈,没有登月或登陆火星的浪漫,像是农业社会“安土重迁”思想在现代社会的延续。
鲁宾斯坦在书中把这种反思更进了一步:凭什么,人类凭什么? 凭什么要把另外一颗行星,改造成适合人类居住的模样? 她指出,我们不应局限于考虑如何将外太空转化为“资源”,“也许我们需要考虑的是,它[外太空]想要我们做些什么,而不是我们能从它那里索取些什么”。鲁宾斯坦的《宇托邦》,验证了我对马斯克的感觉:此人确实乖张,他对太空探索的种种描述,都很可能是某种巧妙的包装,甚至是伪装。而其内心实际的想法,被鲁宾斯坦揭示了出来。
然而,鲁宾斯坦是要劝说我们停止探索外太空吗?不。她指出,我们在研究外太空的同时,要避免对它和我们的生态系统造成破坏,更要摒弃大航海时代和西进运动时人们所持有的占有、攫取资源的思想。在地球深陷环境、政治和公共卫生危机之时,也许我们真正要做的,不是在“马斯克们”的蛊惑下,一味地逃离地球,改造火星,殖民外太空;而是正视现实,并切实地做出有益于人类的改变,“而不是无限延续我们之前制造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