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上的诗意栖迟

    ■倪培翔

    2025年1月18日，为纪念冯其庸先生百年诞辰，在无锡市惠山区前洲街道的冯其庸学术馆举行朱玉麒书“诗中丝路——冯其庸先生大西部诗抄”书法展和同名新书首发仪式。

    冯其庸先生是当代著名的红学家、文史研究家、书画艺术家、诗人，为了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2012年，无锡市惠山区人民政府在冯先生的家乡创设了冯其庸学术馆的文化工程。进入冯其庸学术馆，迎面即是冯先生的汉白玉雕像。由北京大学教授朱玉麒书写的100幅冯其庸先生大西部诗歌，以对联、横幅、斗方、扇面等多种书法形式，琳琅满目地陈列在学术馆一楼开放式的展厅四周。这些作品篆隶行草，各有擅长，笔走龙蛇，气势磅礴，与冯先生西部诗歌豪迈壮美的气韵相得益彰，珠联璧合。朱玉麒教授的书法经过几十年的锤炼，与其学问、学识相互表里，儒雅端正，颇见其学养与为人，是书家之字、文人之字、行者之字的综合体，体现出入碑帖、出入文史、出入古今的特色，令人钦佩。所谓书家之字，是他的作品充溢着篆籀之气。古人学书，讲究追溯根本，因此篆籀成为其中最重要的取法对象之一。唐张怀瓘《评书药石论》云：“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复本之谓也。书复于本，上则注于自然，次则归乎篆籀，又其次者，师于钟、王。”明丰坊《书诀》云：“古大家之书，必通篆籀，然后结构淳古、使转遒劲，伯喈（蔡邕）以下皆然。”这些都强调了篆书对学习其他书体的重要性。在古人看来，篆籀基本就是汉字最初的模样，也是最早的书法。篆字和籀文都需要经过长时间的学习和修炼才能掌握，因此，常用篆籀之才用来形容学问渊博、才华出众的人。

    古代汉字的规范字典，从汉代许慎《说文解字》开始，这是一本篆书字形源流的字典，小篆之外，兼收籀文，是学习汉字基础中的基础。大学时代的朱玉麒即对这部《说文解字》下过一番苦功，四年读书期间，书写篆字成为他的日课，对《说文解字》中540个部首、9000个字反复研读，反复临摹，汉字六书的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均烂熟于心，打下坚实的文字学基础，深得古代汉语任课老师吴金华教授欣赏。

    把篆籀笔法用入楷行草隶，最能表达一个人宽博、圆融、浑厚的气魄。朱玉麒后来遍临篆籀《毛公鼎》《散氏盘》《石鼓文》《泰山刻石》等，复及汉隶名碑《石门颂》《礼器碑》《曹全碑》《张迁碑》等。同时在唐楷方面不断临摹，又沿波讨源，由唐入魏，由魏入汉，转而入宋元，降而明清，对中国书史堪称了然于胸。此次展出的书法篆隶行草，体现了行稳致远、转益多师的传承，而行笔以中锋为主，遒劲的行草也不脱楷则的修为，在传承中有创新、在个性中有来历，这是朱玉麒作为书家的长期积淀所致。

    所谓文人之字，如前所述，他的书法是以学者的态度追寻文字的初始而展开训练的。作为文史专攻的学者，他旁搜远绍，从历史文献的流沙坠简、敦煌吐鲁番文书，到燕然石铭与清代西北边疆平定纪功碑等等，都是他研究的对象。这些既是书法模本、又是历史文献的文本，他都做过分析。在学术上，他先后撰有《李白贞义女碑考辨》《汉唐西域纪功碑考述》《新出吐鲁番文献中的古诗习字残片研究》《许圉师家族的洛阳聚居与李白安陆见招：大唐西市博物馆藏〈许肃之墓志〉相关问题考论》《所谓“李崇之印”考辨》《汉和堂藏〈裴岑碑〉旧拓考》《西域梵经石在清代的发现与研究》《〈杨执一神道碑〉的石本与集本》《鄎国长公主碑——御书刻石与文本流传》《龟兹刘平国刻石的发现与近代新疆》等文章，因此对于这些书迹生成的背景均了然于胸。他多次盘桓西安碑林，心默手摹，对历代墓志尤感兴趣，对碑刻有精深研究。他擅长治印，如“凤凰枝文丛”的篆文刻印，线条灵动，结构匀称，方寸之中，足见功底。

    他行文下笔，文采斐然，深有中国传统文化的功底。他擅长旧体诗歌、对联创作等，深受启功先生、冯其庸先生道德文章的沾溉，耳提面命，如沐春风，读他的散文随笔集《云鹿居漫笔》即可感受他的师承和才情，如《春风侍坐永相忆——启功先生百年诞辰追思》《走向书论前沿的学术异趣——〈启功论书绝句一百首〉读书报告》《心在天山——冯其庸先生诗书画影艺术的西部情结》等，薪火相传，深情绵邈。总之，是学术的研究成就了他笔下翰墨线条、结体的文人风范，成就了这些书法作品背后历史的轨迹。人称“朱体”，不为无因。

    所谓行者之字，是朱玉麒作为传统文化强调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践行者，他在西部的人生经历为这些作品的丝路内容增添了书写的无缝对接。早在1985年夏，弱冠之年的朱玉麒由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经母校郁贤皓教授推荐，由薛天纬教授引进到新疆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1986年夏，他又有幸结识冯其庸先生。冯先生十到新疆，开启西域文史的研究，他多陪伴左右，走遍河西走廊、天山南北，在大漠瀚海中见证了冯先生以诗歌、书画、摄影、论文等方式讴歌丝绸之路的过程，结下了深厚的西域情缘，朱玉麒自己由此踏上了西域研究之路。他曾经在北京师范大学先后师从赵仁珪、启功先生攻读硕士、博士学位，在中国古代文学、古典文献学方面打下了深厚的基础，此后，他在北京大学历史学系荣新江教授指导下，从事西北历史地理学的博土后研究，整理出版《西域水道记》等。由文学而文献而西北史地，他的视野不断开阔，融通文史，进入清史与清代新疆问题研究、唐代典籍和西域文献整理与研究、中外关系史研究等领域。他对西域的研究积薪日厚，已有多种专著问世，如《徐松与〈西域水道记〉研究》《瀚海零缣——西域文献研究一集》等；古籍整理著作如《西域水道记》《新疆图志》等，多次获得各种奖项；他主编的《西域文史》年刊，已成西域研究的学术标杆。由他创办的新疆师范大学黄文弼研究中心，已成为西北史地研究的重镇。

    正是这些体现在他学术研究中的西北行旅，也体现在他对冯其庸先生大西部诗歌的理解中。“漫漫丝路接天涯”，了解朱玉麒的学术历程，便能体会到作为西北万里山川的行者，如何将生命的体验融会到了这一百幅丝路行吟的歌唱之中。明代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云：“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诗人禀赋的诗心，映射着山水万物的诗心！ 朱玉麒的书法是对诗中丝路的再创作，从龙蛇笔走之中，可以感受楼兰的风烟、龟兹的佛缘、玄奘的东归、阳关的遗址、高昌的荒城、昆仑的雪峰、和田的驼铃……

    中国的书法向来展现的是中国人的精神境界，是一种审美境界。朱玉麒教授书写的《诗中丝路——冯其庸先生大西部诗抄》，是他西域行旅的精神世界与冯其庸先生大西部诗歌完美契合的表达，是他对冯其庸先生的深情思念。透过他翰墨笔法、章法的不断变化，我们感受到了他在丝绸之路上跋涉行役的诗意栖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