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辣子”不是“小辣椒”

    ■徐波

    “辣子”与“剌子”

    人们常常把爽快麻利，或者尖刻犀利的女子，尤其是年轻女子，叫做“小辣椒”，有时也这样称呼聪明泼辣的小女孩。林黛玉初入贾府时贾母向她介绍王熙凤，有一段脍炙人口的描写。通行的程高本与几个脂本在两个词语上有所差别。

    在程高本中，这段话为：

    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

    但在几个脂本中，这段话为：

    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教）他‘凤辣子’就是了。”

    程高本将“泼皮破落户儿”改作了“泼辣货”，“南省”改作了“南京”。

    由于王熙凤的品性，人们会以为，贾母在玩笑中也是在以欣赏宠爱的态度来用“辣椒”打趣王熙凤。

    但是这里的“辣子”真的是指辣椒吗？

    早有研究者谈到了这个问题。“辣子”跟“小辣椒”一样，按字面解释是指泼辣、厉害、不好招惹之人，与“剌子”同。章太炎就说过，“江宁（即今南京）谓人性狠戾者为剌子”。贾母实际上也做出了解释：“辣子”即是“泼皮破落户儿”。《水浒传》中就有个“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叫做没毛大虫牛二”。民国著名学者、《红楼梦》早期评论家王伯沆（1871-1944年）在批注《红楼梦》时也指出，“今南京犹有此称，言无赖也”。

    《汉语方言大词典》在“辣子”词条下解释其为江淮官话，一指无赖、泼皮，并引用了《红楼梦》中的这段话；二指凶悍的女人。

    由此看来，程高本改成“泼辣货”，倒也不离本意，但是在幽默感上差了很多。

    古代的辛辣调料

    “有椒其馨，胡考之宁”（《诗经·周颂·载芟》，意为“花椒散发出香气，使年长的人健康安宁”）。我国使用辛辣口味调料的历史非常悠久，不但在《山海经》等文献中，而且在《诗经》《楚辞》等文学作品中都有充分反映。有学者指出《楚辞》中的《离骚》《九章》《九谏》等篇章共十四句提到花椒。《红楼梦》中贾宝玉“试才题对额”，指认大观园中各种奇花异草，就引用了《离骚》《文选》中的“绿荑丹椒”“藿蒳姜荨”等植物名称。中国古代辛辣的调料十分多，包括花椒、姜、茱萸、扶留藤、桂、胡椒、芥辣等。在辣椒传入中国前，花椒、姜、茱萸使用最多，被称为中国民间三大辛辣调料。王夫人提到的“椒油莼齑酱”（第75回），此“椒油”即花椒油。

    历史上常用的“五味”便是葱白、花椒、姜、橘皮、盐豉，“三香”为花椒、姜、茱萸，“五香”是大小茴香、丁香、桂皮、花椒。丝绸之路开辟后，原产于印度、为波斯所移植的胡椒，在汉魏南北朝时期传入中国。但胡椒在唐代仍十分珍贵，至元代才大量使用，明清以来使用越来越广泛。

    从史料看，古代中国并不特别崇尚辛辣口味。以宋代记叙南北方生活的几部著作为例：北宋孟元老记载汴梁城市生活的名著《东京梦华录》，罗列汴梁各种吃食极为详尽丰富，但全书具体提到的辛辣口味食品仅有辣脚子（疑似辣猪蹄）、姜辣萝蔔（萝卜）、姜豉、芥辣瓜儿、辣菜、杂和辣菜等寥寥几种，且颇可从名称见其所用作料。南宋周密记载临安生活的《武林旧事》也罗列有“市食”名录，辛辣口味者亦仅姜虾米、辣齑粉、辣菜饼、辣瓜儿、脂麻（胡麻）辣菜和蜜辣馅的蒸食几种。南宋吴自牧同样记载临安生活的《梦粱录》中，辛辣食品略多，以羹类为最，有青虾辣羹、虾玉鳝辣羹、辣羹、杂辣羹、笋辣羹、鱼辣羹、耍鱼辣羹、蚶子辣羹、香辣素粉羹，与辣羹有关的辣羹蟹、白鱼辣羹饭，荤食（或貌似荤食）有姜虾、五辣醋蚶子、五辣醋羊、辣熬野味、香辣灌肺，素食有改汁辣淡菜、诸色姜豉、波丝姜豉酥没辣，主食有辣菜饼、辣馅馒头、笋辣面。从这些名称来看，其所用辛辣调料似以姜为主。

    文学作品中也有对辛辣味食品的描写。如《水浒传》中王婆打诨说“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烫温和大辣酥”（第23回），宋江在江洲跟戴宗李逵吃酒，忽然想喝些鱼辣汤醒酒，戴宗便唤酒保做三份加辣点红白鱼汤来（第37回）。

    但是这些传统的辛辣调料在全球化时期遭到辣椒的挑战。

    辣椒的传入

    我国本土并无原产辣椒。辣椒原产美洲，随着新航路的开辟而传到世界各地，也传到中国。学界通常认为中国最早的辣椒记载见于明代高濂所著《遵生八笺》（完成于明万历十九年即公元1591年）一书，该书卷一六“番椒”即指辣椒：

    番椒，丛生，白花。子俨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子种。

    但近年有学者考证，该书初刻本并无“番椒”一条；今人所见《遵生八笺》实为后人翻刻，翻刻本多为清嘉庆以来刻本，于原作多有增补，“番椒”一条正属于增补条目，今人对此多不了解，乃至造成误判。而王象晋《群芳谱》（完成于明天启元年即公元1621年）才是最早记载辣椒的著作，该书在“椒”目后附有“番椒”一条：

    番椒，亦名秦椒。白花，子如秃笔头，色红鲜可观，味甚辣。子种。

    研究者认为，“番椒”应是一个书面雅称，反映了王象晋这类文人对辣椒为外来物种这一性质的判断，而“秦椒”则应是民间俗称。“秦椒”原是花椒的一种，因原产地在西北地区秦国故地而得名，入清后北方民众最初接触辣椒后，因其辛味如秦椒，遂附名称之，渐成流俗，而传统秦椒多改称花椒。此外辣椒还有“海椒”等其他别称，“海椒”之名流行于湖南等南方地区，大概与其由海上传入有关。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仁和县志》第一次出现“辣椒”这一称呼，而“辣子”则是湖南、贵州、云南一带的俗名，显然这个“辣子”与“南省俗谓作‘辣子’”毫无关系。

    关于辣椒传入中国的途径，迄今并无定论，但很可能是多途径传入的。有学者考察，从明代万历年间以降，我国辣椒的传入过程明显分为两个阶段：明代后期至清初是第一阶段，辣椒首先传入日本及朝鲜半岛，而中国的辣椒最早就主要是由朝鲜半岛经海上传入的，品种以“秃笔头”形的所谓秦椒为主，首先分布在山东，进而传到河北、北京、天津、辽宁一线，在北方地区逐步向西传播。康熙以来尤其是乾隆以来是第二阶段，各种不同形状的新品种在浙江、台湾、福建、江西、广东等东南、华南沿海地区陆续出现，主要在南方地区逐步由东向西传种，其来源则应以东南亚的西方殖民地为主，也应包括一些西方殖民者经远洋直接传来。这先后两波的传入，构成了我国早期辣椒传播发展的品种来源，奠定了我国古代辣椒品种的基本结构。

    至《红楼梦》时代，浙、徽、赣、闽、湘、粤等南方多省，北京附近的华北地区以及东北的辽宁均有辣椒的记载。浙江记载虽早（康熙时期），但后续记载不多，说明食辣并不普及，安徽江西福建广东等最早的记载都是在乾隆时期。江苏的记载比周边省份都迟，并且特少，直到嘉庆时期才有。河北辣椒也不普遍。不见记载不一定意味着没有种植和食用，但可以推测记载的有无及多寡一定与普及程度成正比。

    曹家几代人生活在南京，遭变后迁居北京。南京和北京至今都不属于食辣地区。“南省”作为江南地区的代名词，在康熙、雍正两朝时已为皇帝和官方经常使用。南京自然位于“南省”，程高本的改动亦属无谓。从南北各地辣椒尚不普遍这些史事我们不妨推测，曹雪芹要么尚未留意辣椒这种作物，要么因不合自己的南省口味而对之拒斥。而续作者长期生活在北京，想必也对辣椒没有了解或没有兴趣。至于如王伯沆等人所言“辣子”是“剌子”之讹，这可能说明在“前辣椒”时期，人们就已经以“辣”来形容“泼皮破落户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