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刚
2013年到2016年,杰出学者杨义曾经三次给《山东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以下简称“山师学报”)赐稿,这段往事也许有助于我们探微杨义的学术世界。
杨义能够关注山师学报,与他和山师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诸多学者的学术交游有关。早在2004年,山师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曾经召开过一次全国性的大型学术会议,杨义受朱德发之邀参加了这次会议。在这次会议上,我有幸认识了杨义。此时杨义正着手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研究工作,在这一学术工程中,他对山东的文学地图情有独钟。
我自从2011年4月底担任山师学报主编之后,便经常参加学术会议,希望能约到名家名稿,真正做到“开门办刊”。2012年12月8日至9日,武汉大学文学院、哈佛大学东亚系和《文学评论》编辑部联合主办“武大·哈佛‘现当代中国文学史书写的反思与重构’国际高端学术论坛”,我又见到了杨义。12月10日,我给他写了一封邮件向他约稿,并请他把稿子直接发送到我的邮箱。2013年1月12日,杨义也给我写了一封邮件。正如诸多学者所赞扬的那样,邮件中,杨义很客气,即便是对比他年轻的无名小辈也大都以“兄”称之。这一称呼使我忐忑不安了好几天。落款处,杨义在署名后又用了“敬上”两个字,更让我觉得担当不起,不由得被他为人谦逊的态度折服。
杨义惠赐山师学报的是关于王蒙创作的一组论文。诚如他说的那样,这组文章是从不同维度对王蒙文学创作进行阐释的论文。论文作者既有他指导的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也有他指导的博士研究生。在我看来,许多青年作者正处在学术创新的青春期,他们的一些学术见解是有创新性的。而有些资深作者尽管功夫很深,但疲于应付稿约,反而难以潜心学术,以至于有时他们的论文中套话居多,缺少学术创新性。值得赞许的是,真正潜心学术的大学者是不屑于这样应付公差的,他们是爱护学术羽毛的真学者。在阅读了杨义以及他指导的学生的四篇论文后,我越发感觉到,杨义就是我所认定的“真学者”,他指导的学生也继承了他的精神,跋涉在成为“真学者”的路上!
接到邮件的第二天,我又给杨义发去了一封邮件,我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那就是想请王蒙先生做学术主持人或写一篇文章,届时同杨义惠赐的文章一起发出也许效果会更好。为此,在邮件中我这样写道:“本组文章我按照格式正在进行调整,或者是和作者进行联系。我想,本期如果请王蒙先生也写一篇文章,或者是做学术主持人,不是所谓的表态什么的,而是从客观的立场上,对这样的一组解读文章,进行一番回应,肯定能够引起更大的关注。”杨义对我的这一建议非常重视。遗憾的是,王蒙先生由于种种原因,最终并没有亮相山师学报。
2013年1月21日下午,我接到了杨义的邮件:“本人与本人在澳门大学的两位博士后、一位博士生的四篇讨论王蒙创作的文章,大概五万字,是王蒙先生在澳门大学当首位驻校作家的研讨会上发言整理成篇的,拟在《山东师大学报》设立专栏刊出。王蒙先生是鼓励出现澳门学派的。他若有意为专栏写点什么,就非常难得,非常好。但要说明,这些文章都是我们独立研究的结果,并非谁的预约。”杨义简要地概括了这四篇论文的基本情况,然后特别强调了这四篇论文都是“独立研究的结果,并非谁的预约”,意在向我们传达他对自我独立学术立场的坚守,同时也说明这组文章不是应景之作,更不是奉命之作。我想,杨义与其三位学生的论文写作契机,应是王蒙先生在澳门大学当首位驻校作家的研讨会上的发言,但这更是他们师徒四人在一个时期内与王蒙先生有了“面对面”的交往之后而切之磋之的结果。接到杨义的邮件后,我于当晚回复邮件,说明了“我届时再和他们联系一下”的跟进意图。
2月1日晚上,杨义给我发来邮件:“王蒙先生曾希望将我及博士后、博士生的四篇文章发给他看看,再发表意见。现在他的秘书答复如下面转发之函。您若有何种想法,可直接与他们联系。”从杨义的叙述中可以看出,王蒙先生也是非常严谨的人,他希望看到文章后再做定夺。需要指出的是,2013年2月1日,是2012年农历的腊月二十一日,新春的脚步正向我们走来。然而,这没有干扰到这些潜心于学问的人在学术道路上跋涉的步伐,也没有遮蔽住杨义作为普通人的温馨一面,他送来了新春的祝福:“向您拜个早年,恭祝全家幸福,吉祥如意!”
在如此三番五次地叨扰杨义之后,我们便投入了请专家审稿和编辑稿件的过程中。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编辑的这批论文的每一遍校样都完好无缺地保留了下来,其中就包括杨义和他的三名学生的论文清样。自从担任学报主编以来,我把每一期清样都认真地装订起来。12年来,我们编发了73期杂志,装订的清样则有400多本。这些清样清晰地保留了从初稿到定稿全流程编校的痕迹,可以极大地还原作者的原稿面貌,自然也极大地保留了编辑修改的面貌。
我们本来准备在2013年山师学报第三期刊出杨义的论文,但考虑到一下子刊出四篇论文之后,其他那些积压许久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论文不好处理。因此,从处理学报的档期出发,后来在山师学报的第五期以头题刊出,其他三篇论文也一并刊发。考虑到王蒙先生不便于对这类评论他的论文表态,我们便请杨义担任了学术主持人。山师学报签发后,杨义在阅读了电子刊物后给我发来一封邮件:“李宗刚兄:从贵刊目录得知,我们的文章已刊发在今年第五期,占用不少篇幅,实为难得。非常感谢! 望尽早见到刊物。”
杨义在这一时期尽管并没有把主要精力放在当代作家作品研究上,但他依托着自己厚实的学术功底,依然通过对王蒙小说的深度把握,赢得了《新华文摘》文学编辑陈汉萍老师的赞赏。为此,杨义不无高兴地给我写了一封邮件:“宗刚兄:感谢您对论王蒙文章的发表。《新华文摘》反映,此文写得比一些专门跟踪王蒙者还好,他们摘用了九千余字。随函附上一份新稿,请审读,希望能够及时给我回音。若准备采用,请不要拖延。”
我接到了杨义的邮件后,马上便回复过去。一是叙谈了他的这篇论文发表后引起的反响,二是对杨义老师又发来的新稿表达了感谢之情,同时对他的这篇文章提出了我的一点看法:“本篇文章非常有针对性,你作为一个建立了巨大学术王国的帝王,需要把你的‘治国经验’谈出来,我已经根据期刊的模式进行了初步的整理,你看看可否再换一个题目,最好是学术化的。如果你有精力的话,还有一个请求就是,最好再增加一些内容,我感到很多人非常想了解你治学中那些鲜为人知的事情,目前,我读了之后,总感到不过瘾,你可以放心去写,二三万字都可以。”当晚,杨义便给我回复了邮件:“若适合使用,就先载这篇短稿吧。题目和内容保留一点幽默感,也是一种写法。二三万字的长稿,我今年内都没有精力写。一是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已经完成的九十余万字的《论语还原》,我还想从头到尾改一遍,再由中华书局出版。二是我主编的十五卷现代文学史的书,还要写一篇较长的总序,下笔是很费斟酌的。三是三联出我三卷本的鲁迅作品选评,以及两家出版社准备出版的三本学术随笔集,出版后要开一些会议,都费不少精力。”
杨义惠赐的这篇大作是《聊以充数的治学经验谈》,刊发于山师学报2014年第3期。他在文章的开头这样写道:“我的学术还处在进行时,还在不断地探索和开拓,因此现在谈治学经验之类为时过早。如果不得不谈,只能从我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谈起,聊以充数。”时年已近七十岁的杨义,依然铿锵有力地行进在学术研究的大道上,自然也就没有闲暇回眸过去,即便是偶有回眸,也仅仅是“聊以充数”罢了。然而,正是这篇“聊以充数”的治学经验谈,为我们留下了他治学方面的宝贵经验,其价值自然不容小觑。诚如杨义所说的那样:“这部小说史据说是我的成名作,也是我在学术界开始站稳脚跟的一部著作。”“在写《中国现代小说史》的10年中,我没有离开北京开过一次会,也没有想过要去国外镀镀金,真是不足为训的死脑筋。”然而,正是这种心无旁骛地潜心于学术的“死脑筋”,才确保了这部小说史一经问世便赢得好评。这让我体会到,所有的学者在成名前都有一个潜心学术的过程。只不过有些学者成名之后继续潜心学术,以至于他们能够不断超越自我,走向了更为辉煌的人生顶点;而有些学者则耐不住寂寞,成为混迹于名利场的历史过客。无疑,杨义恰是始终耐得住寂寞、潜心于学术的学者。
我之所以对杨义心怀仰慕之情,还与我在大学时期便阅读了他的三卷本《中国现代小说史》有关。1986年,杨义出版了他的第一卷小说史后,我便在新华书店购买了该书并认真研读。在阅读杨义的这部小说史时,我经常为他精到的阐释所折服,也时常被他优美的语言所打动。正是因了这层机缘,我对杨义的这篇回眸性的“治学经验谈”非常重视,便希望杨义从学术研究的内在规律出发,让人们了解他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之后为什么会再次完成自我超越,并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又作出了卓越贡献。对此,杨义在文章中有过简要的解释:“学术是没有止境的,是一个不断地当学生的过程……在具体研究时,则全力投入,务求有所斩获。”正是有这种甘作学生的低姿态和全力投入、务求有所斩获的执着,杨义才会走出了一条迥异于许多专门从事古典文学研究的学者之路,形成了他在古典文学研究上的特色,以至于海外有人认为:“中国有两个杨义,一个研究现代文学,一个研究古典文学,都有出色的成果。”殊不知,这个“研究现代文学”的杨义,就是那个后来打通了任督二脉的“研究古典文学”的杨义。
发表了这篇治学经验谈之后,也许杨义自己也觉得还有必要谈谈治学经验,便于2015年9月又发给了我一篇文章《书在读我——关于读书的“颠倒歌”》。这篇文章可视为杨义治学经验谈的姊妹篇,具有方法论的启示价值和意义,我们在2016年第1期山师学报发表了这篇文章。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依然忙着编辑工作和学术研究,杨义自然也在忙着他那些浩大的工程,联系渐少,但我却始终关注着杨义的动态。当得知杨义学术思想与方法国际研讨会将于2021年9月28日在澳门大学召开时,我便决定通过山师学报公众号表达编辑部同仁对即将召开的研讨会的祝贺,也把杨义发在山师学报的那篇关于王蒙文学创作研究的论文在公众号上发出来,并加了编者按:“杨义学术思想与方法国际研讨会将于2021年9月28日在澳门大学召开。杨义先生曾在山师学报发表过三篇论文,其中,杨义先生的《王蒙小说的哲学、数学与形式》一文,在学报2013年第5期刊出后,被《新华文摘》2014年第4期主体转载,并得到了王蒙先生的认同。对此,王蒙先生写道:‘感谢山东师大学报,发表了高质量的文章! 感谢山东师大学报的一贯厚爱,本期杨义、冷川、龙其林诸先生的文章,帮助我自己弄清了许多事情和议论,谢谢,祝福!’”
借助这次学术研讨会召开向杨义传达了山师学报办刊人的情感之后,我还准备再次向杨义征求大作。然而,这一美好愿景还没有来得及实施,杨义七十多年不曾停歇的人生高速列车,在2023年6月15日晚却静静地停在了珠海站。尽管肉体已经回归于大地,但他的精神却化作星辰永耀世间。
(作者是山东师范大学教授,山东省中国现代文学学会会长。201 1—2023年担任《山东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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