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州现代建筑林立的市中心,镶嵌着一条“情诗般”的绿荫临堤小道。航拍镜头下,绿绸缎般的九山路和九山河交织依偎,颇有让人“一秒入戏梦回古韵”之味道。
在林间湖畔“轧马路”,品尝“本土版哈根达斯”九山冰激凌是温州人专属的约会标配。这条长1.22千米、宽22.6米的“高颜值”小道不仅展现了温州人浪漫文艺的一面,也回响着悠扬南戏的九百年余韵。
在古时,戏曲亦被视为“小道”,而这条“小道”的源头藏在温州。百戏之祖是南戏,南戏故里在温州。南戏是我国最早成熟的戏曲形式,亦显示了中国戏剧现实主义的传统。
距离九山路不远的松台山西南麓于2022年改造为一座南戏主题文化园。占地近7000平方米的园区复原了古戏台等历史建筑,戏台正中高悬的匾额上书“九山书会”四个大字。
“九山书会”是这座南戏主题文化园的名字,取自一个在中国戏剧发展史上掷地有声的名字。2023年,有着33年历史的央视戏曲春晚首次移步户外取景地,便选择了“九山书会”。
九山书会的才人们
如果不是1920年叶恭绰在伦敦古玩书店中多看了一眼,“九山书会”或许还一直尘封在历史的深处。
叶恭绰(1881-1968),广东番禺人,出身于晚清文人世家,一生“为官治学两不误”,其守护传统文化的贡献尤为世人推重。毛公鼎便是他参与抢救的一件国之重器。他也是戏曲大师梅兰芳的好友。
1920年,赴欧考察实业的叶恭绰在即将归国赴任的某日,走进了伦敦的一家古玩店。闲逛间,他发现了一册《永乐大典》的零本,细细翻阅发现竟是专门的“戏字本”,其中辑录的戏文均是闻所未闻的古本。这位博闻广识的藏书家当即买下带回国内。回到北平后,叶恭绰查证发现,这一卷竟连北平图书馆也未收藏。他感慨:“此仅存之本,诚考吾国戏剧者之瑰宝也。”
叶恭绰带回的这册《永乐大典》收录了《张协状元》《小孙屠》《宦门子弟错立身》戏文三种。其中的《张协状元》是“迄今发现最早、保存最完整的中国古代戏曲剧本”。温籍戏曲学者王季思认为该剧“应是南宋中叶以后在浙江温州一带流行的戏文”。
日本学者岩城秀夫留意到,其他二剧都清楚地写有编者“古杭书会”的名字,突出“新编”“新作”等推广文案,或是以销售为目的而出版的本子,而更早的《张协状元》大概是戏班里的抄本,原文很接近于上演的台本。
借由《张协状元》,我们得以一窥南戏初期质朴原始而亲切的面貌。虽然该戏文没有写明编者,但借由演员的开场白揭开了答案。隐于历史深处的“九山书会”才人们缓缓登场,透着特别直率的语气和豪迈热切之情。
戏剧的开场道出了创作者、创作地点和演出地点——
《状元张叶传》,前回曾演,汝辈搬成。这番书会,要夺魁名。占断东瓯盛事,诸官调唱出来因。(开场【满庭芳】曲)
九山书会,近目翻腾,别是风味。(第二出【烛影摇红】曲)
这里有两处温州人倍感亲切的关键词:东瓯、九山。岩城秀夫结合各方的考证亦认为,《张协状元》可推定为南宋时期的温州书会所编纂。
有趣的是,和今天许多“大片”集体创作的编剧小组相似,“书会”也是一个汇聚写手的写作班子。
当年的九山书会改编了《状元张协(叶)传》,誓要“霸屏”东瓯会演,勇夺头魁。
从激烈的“夺魁”之争来看,当时的书会绝非“一家独大”。温州于宋元时期的书会可考者至少有两个,除了九山书会,还有一个是“永嘉书会”,首见于明成化本《新编刘知远还乡白兔记》,同样在开场提及“亏了永嘉书会才人”。
书会的成员“才人”多是一些落魄的底层文人,也包括一些富有演出经验的艺人。元代,书会的编剧们“开始拥有名字”,还出现了翁婿编剧组合。明末清初文人张大复的《寒山堂曲谱》记载,元代,九山书会“捷讥”史九敬先创作了一部南戏《董秀英花月东墙记》,女婿刘一棒创作了南戏《风风雨雨莺燕争春记》。
“史九敬先”既是九山书会的会员,也是一位“捷讥”(古戏中的角色名称,一般负责搞笑滑稽)演员。“书会”才人们可自编自导自演,他们可能带着家庭戏班一边卖艺,一边创作,一边排练。据《寒山堂曲谱》记载,史九敬先还与“元曲四大家”之一马致远合写了《风流李勉三负心记》。书中提到的敬先书会似就是九山书会的别名,因其领袖史敬先而得名。
书会的“产业链”继续发展,还出现了“书林”“书坊”等编撰或刊刻发行讲史与小说故事的专门组织。
正是在这些才人书会的专业能力“加持”下,南戏诞生了《张协状元》等经典之作。在《张协状元》这部戏中,出场人物多达四十多个,人物矛盾如网交织,戏剧冲突层出叠生。这显示了戏文作者的艺术构思能力和扮演者的艺术表现力均已达到相当水平,而绝非初创时期的“永嘉杂剧”,以“村坊小伎”“里巷歌谣”所能胜任。
南戏之前的“古剧”不能算作真正的戏曲,或者是只唱不演的歌舞剧、诸宫调,或者只演不唱的百戏杂剧,或者是一些类似小品的短剧,并没有融合舞台和剧场的综合艺术,亦没有讲长篇故事的叙事能力,唯有南戏融歌唱、舞蹈、说白、科范、音乐于一体,表演一个完整的长篇故事,真正成为一种综合性艺术,中国戏曲由此揭开崭新的一页。
“鹘伶声嗽”中的温州密码
遗憾的是,关于南戏的史料少之又少。
在古代艺苑中,以娱乐性为主的戏曲,其地位始终难以与载道言志的诗文相提并论,长期居于边缘,“士大夫罕有留意者”。在浩瀚的文山书海中,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南戏散落在碎片化文献的“吉光片羽”中,甚至藏于文人笔下的“吐槽帖”中,以至于“到了清代,简直不大有人知道了”。哪怕在温州历代的府、县地方志与文人诗文集均无谈到南戏。
在历代学者的不懈挖掘下,终于寻找到了破译南戏源起之谜的蛛丝马迹。最早提及南戏发源于温州的是元末龙泉人叶子奇,他在《草木子》中说:“俳优戏文,始于《王魁》,永嘉人作之……其后于元朝南戏盛行……”
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龙泉属温州辖境,两地商贸往来密切,文化交流也十分频繁。所以,“半个温州人”的叶子奇对南戏十分熟悉。
明代中叶,文人祝允明在短篇文言小说集《猥谈》“歌曲”条下载:
自国初来,公私尚用优伶供事,数十年来,所谓南戏盛行,更为无端,于是声乐太乱。南戏出于宣和之后、南渡之际,谓之温州杂剧。见旧牒,其时有赵闳夫榜禁,颇述名目,如《赵真女蔡二郎》等,亦不甚多,以后日增。今遍满四方,转转改益,又不如旧。
祝允明(1461-1527)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长洲(今江苏省苏州市)人,别号枝山,曾任应天府通判。他这段论述是考证南戏原貌的重要文献。从“猥谈”这个文集名字和“无端”等字眼可见,祝枝山是不太“待见”南戏的。但他是亲眼见到第一手南戏资料“旧牒”之人。文中提到的赵闳夫是当时的皇亲国戚,其辈分年代约相当于宋光宗。当时,他出榜严禁南戏演出。侧面可见,当时戏文已由温州流传到杭州,影响较大。
幸运的是,南戏还是遇到了懂它的人——晚明江南才子徐渭。
徐渭(1521-1593),绍兴府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初字文清,后改字文长,号青藤老人等。这位令郑板桥、齐白石甘为“青藤门下走狗”的传奇文人,屡试不第,人生坎坷,“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一生狂狷的徐渭对主流之外的戏曲颇有研究。他深感“惟南戏无人选集,亦无表其名目者,予尝惜之”。由于南戏从来就是民间的产物,剧本大多是“路头戏”,边演边丢,即使有了剧本,也不过师徒相授,极少刻印。所以,戏文能流传到明代的已属少数。
他一改历来对南戏的轻视态度,写出了古代唯一一部南戏专论《南词叙录》,在“宋元旧篇”中载南戏剧目65种。他认为,南戏源于温州:“南戏始于宋光宗期,永嘉人所作《赵贞女》《王魁》二种实首之。故刘后村有‘死后是非谁管得? 满村听唱蔡中郎’之句,或云宣和间已滥觞,其盛行则自南渡,号曰‘永嘉杂剧’,又曰‘鹘伶声嗽’,其曲则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不叶宫调。”
鹘伶,又作“鹘鸰”,引申为“伶俐”或“玲珑”。“声嗽”,声调或声腔的意思。“鹘伶声嗽”形容戏文灵活生动,唱腔圆润优美。钱南扬《戏文概论》解作“伶俐腔调”或“玲珑腔调”。
“鹘伶声嗽”可见早期南戏出自民间的生动活泼。曲词趋重白描,宾白全用口语,徐渭认为“皆俚俗语也”,“然有一高处,句句是本色语,无今人时文气”。徐渭敏锐地意识到,南戏的曲调来源于“村坊小曲”,没有严格的音乐体制,具有随心顺口的特点。南戏的这一艺术基因,即使在后来的成熟形态中,依然表现得极为清晰。
正如鲁迅所言:“歌、诗、词、曲,我以为原是民间物。”早期南戏在语言上的最大特色是大众化,语言通俗流畅,清新朴素,并且运用大量的温州方言、俚语。
2023年8月13日,“戏从温州来”2023南戏经典文化周(上海站)的最后一场展演:永嘉昆剧团携“中华第一戏”《张协状元》压轴亮相上海最大的戏曲剧场宛平剧院。剧中有句台词:“开时要响,闭时要迷”,普通话解释不通的地方,就轮到温州话了。这里的“迷”是温州方言,指的是两物相合,无一缝隙。
跨越漫长的时空,这些接地气的方言,台下的温州观众还能秒懂,实在令人称奇又亲切。这样独有的“温州话密码”在南戏戏文中比比皆是。温籍戏曲学者侯百朋在《戏文中的温州方言》一文中,从《张协状元》《琵琶记》《白兔记》《荆钗记》四剧中找出“人客”(温州话:客人)“做生活”“买归头须”(温州话:买个头梳)等50多处温州方言。
此外,《张协状元》里还有不少民间俗语,其中尤以“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流传最广。
某种意义上,徐渭是懂得九山书会才人的,他们和南戏互相成就:同处富庶之地江南,这里的城市文化和商业文化在全国发展得最快;同处动荡时局,在以农业文明为基础的皇权社会,随性恣意的他们在科举之路上郁郁不得志。时代赋予了他们一种夹缝中的机遇,那便是萌芽状态中的市民社会和工商经济。在时代转向中,在广阔的市井生活中,他们找到了更大的艺术可能性。
(本文摘自《温州传》,金丹霞、吴林飞、尤豆豆著,新星出版社2024年1 1月第一版,定价:8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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