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
语曰“民以食为天”,首先要吃饱,进一步则要吃好,而中国传统之所谓“好”主要不在营养如何而是要味道好,所以特别讲究烹饪的艺术。这一注重审美的传统至今基本未变。
日常生活、文化生活中最基本的观念,往往都会向其他领域扩散,其术语会被其他领域借用,形成各该领域的常用话语。“味”以及与“味”相关的术语正好存在这种情形。政治领域首先借用了过去,一个有名的故事是《史记·殷本纪》载伊尹“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这位杰出的政治家冒充厨师,带着炊具和砧板,拿做菜作为譬喻,向商汤讲治理国家的大道理。“治大国如烹小鲜”,宰相的责任在于调和鼎鼐,协调各方,这些话中国人真所谓耳熟能详。
南朝著名诗歌评论家钟嵘则拿“味”来评论诗歌。
钟嵘主张诗歌应当内容动人,辞藻漂亮。他认为诗歌史上最要不得的是晋人的玄言诗,这种哲学讲义似的东西“理过其辞,淡乎寡味”,读来自然索然无味;写诗应当充分运用赋、比、兴三种手法,“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这才能“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诗品序》),得到审美的享受。
那时的玄言诗大抵都是四言的,四言诗本来就很难写——它太容易走上模仿《诗经》的老路;汉末以来的好诗绝大部分都是五言诗。所以钟嵘大力提倡五言诗,他评论的对象也以五言为主。《诗品》中有一个著名的结论:“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仍然以“味”立言。诗歌创作是不是有“滋味”,能不能让读者品出好味道来,乃是钟嵘最为关心的事情。
在具体评论作家作品时,钟嵘也谈“味”,他说张协的诗“风流调达,实旷代之高手。词采葱蒨,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评应璩的佳句,则道是“华靡可讽味焉”。这两处都是从读者接受的角度讲的。“味”是名词,也可以是动词,动词的含义从名词引申而来。如此,则以“味”论诗就既涉及创作论、作品论,也涉及鉴赏论、批评论。
在钟嵘以前,早已有人以“味”论文,例如陆机批评低劣的作品“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泛”(《文赋》);刘勰则强调优秀的作品乃是“深文隐蔚,余味曲包”(《文心雕龙·隐秀》)的,他又说,欣赏佳作时“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文心雕龙·总术》)。如此等等。他们往往只是作为比喻偶尔谈谈,不像钟嵘这样直截了当地予以强调,所以留给人的印象不是很深;但他们乃是钟嵘的先导。
不过我们也不必就把所谓滋味说看成是《诗品》的中心。“味”并非钟嵘诗歌评论的出发点或生长点,不成其为中心。古人著述未必有什么中心或所谓理论体系,他们的言说往往讲究有若干闪光之点。体系难免有漏洞,而且早晚会过时;倒是某些具体的意见、概念、评说,反而可能有强得多的生命力。为古人古书重建体系往往是很困难甚至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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