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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5年01月22日 星期三

    《平坡遵道续集》是著名宋史研究学者李华瑞先生的学术随笔汇编,全书所录文章有宋史管窥、师友杂忆、讲演稿、书序致辞等。展现了作者在宋史研究方面的独特见解,以及治学之路上的点滴回忆,读来感人至深。

    回忆母亲

    《 中华读书报 》( 2025年01月22日   12 版)

        我的母亲,名讳明芝,姓肖氏,1920年7月10日,出生于四川绵竹一个中医世家。母亲是幺女,很受外祖父宠爱,读过私塾。母亲5岁的时候,家婆患食管癌去世。大约在母亲15岁的时候,年迈的外祖父已不能治家,我的三个舅舅有两个染上了鸦片,开始不断将家里可以变卖的东西拿出去充当吸食鸦片的烟资。我的几个出嫁的姨娘受丈夫怂恿也加入变卖家产的行列。母亲奉外祖父之命整天坐在厅房看护家财,然而母亲一个人怎抵挡得了哥哥姐姐的“偷窃”行为。到母亲出嫁时家道已然中落。早年的经历养成母亲后来守财手紧的习惯。

        家道虽然中落,母亲嫁给父亲依旧属于“下嫁”。父亲家是绵竹县遵道乡集镇上开屠宰场和饭馆的。母亲是父亲的填房,嫁给父亲时不满17岁。父亲不喜欢母亲,除了嫌母亲不漂亮以外,按现今的流行说法,母亲情商不高,是个一板一眼的人,而父亲开朗、幽默、大度,喜开玩笑,年轻时学过半年厨师,做得一手地道的好川菜。父亲很会过日子,善于苦中作乐,也很懂得教育子女、呵护子女。父亲很会笼络人心,从不打骂我们,在这方面母亲略逊一筹,与父亲形成鲜明的对照。母亲不懂管教孩子的方法,很少与我们交流,经常沉着脸,加上性子急,动不动就伸手打骂我们。母亲不会做饭,这是她的软肋。平素只会蒸馒头、煮玉米粥、擀面条,炒的菜缺盐少醋没味道,所以我们姐弟兄妹都愿意吃父亲做的饭,都愿意跟父亲亲近。我都到父亲早已过世母亲健在的中年时,还一直觉得父亲要比母亲亲近许多。

        母亲不会做饭却有一手好女红,特别是刺绣,这是得益于外祖父按大家闺秀培育母亲的结果,也成为母亲后来谋生的主要手段。大姐三岁时,父亲家族也因吸食大烟家道中落,加上国民党政府在四川抓壮丁,父亲便毅然抛妻别女离家出走,一去就是10年光阴。外祖父过世,婆家不能收留,大姐又被留在伯父家。母亲暂时轮流住在她的大姐和四姐家,依靠绣鞋面、被面、枕头度日。年关时分,依照当时的习俗,家里不能有外姓人,包括嫁出去的本家姑娘。母亲的大姐和四姐就给母亲准备一份年货让她外出。母亲无奈,只能流落街头,后来被母亲的三姐大义收留在家。

        那时母亲听说,借居伯父家的大姐要被送人,便托人把大姐要回来。三姨娘在家里的后院猪圈上方置一简陋的床铺供母亲和大姐栖居。母亲和大姐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没少遭受亲戚和旁人的白眼,以至于后来回忆起这段经历,母亲总是黯然伤神。从那时起母亲凭借娴熟的女红,起早贪黑地为大户人家赶制嫁妆,母亲颇有经营头脑,利用季节谷物差价贱买贵卖,逐渐积累下一些资金。在临解放前用相当于2300斤大米的价格买下一处居于遵道乡集镇中心的房产,不足100平方米。这是母亲用心血换来的房子,后来成为她一生的依托和念想。

        1949年10月以后,父亲和母亲迎来了人生的大变局。母亲记忆力超强,新政府土改时很多乡里乡亲的家境变化没有档案可查,而母亲却可以一五一十从容道来,加之那时妇女能读书识字的极少,母亲上过私塾,在讲求男女平等的新社会,母亲很快被起用,当了遵道乡的乡长。当然母亲受到重用的另一个原因是,父亲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已从国民党军队起义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且有立功喜报传回家乡,母亲成了值得信赖的军属。

        如果不是因为要与父亲团圆,母亲若一直在家乡干下去,一定会走上绵竹县的县级领导岗位。许多原来在各方面都不如母亲的同事,到后来退休时都是以县级领导待遇办的退休手续。1949年,父亲从部队转业至北京门头沟华北煤建公司,待生活安定后回乡将母亲和大姐接到北京。据说当时很多人都看好母亲的仕途,劝母亲留在家乡,而让父亲回到四川。问题没有这样简单,那时调动工作特别是跨省市调动相当困难,母亲随父亲还有找工作的机会,父亲又在新中国的首都,这一切无疑对母亲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母亲的命运在1955年再次发生变化。新中国成立初期国家要在甘肃发展煤炭工业,20世纪50年代初恰好在甘肃山丹平坡发现优质煤田,设计生产能力90万吨,当时属于大中型煤矿。父亲响应党的号召1955年来到山丹煤矿。母亲随同父亲在山丹生活了近二十年,1974年夏季带着回乡插队的二姐重返绵竹遵道。初到山丹煤矿,母亲被安置在矿区三号矿幼儿园工作,因为工作有能力很快担任了组长。二姐、我、妹妹、弟弟接踵来到这个世上,哺育与工作让母亲忙碌又充实。那段时间应该是母亲心情比较舒畅的日子。在妹妹出生以后,母亲为了更好地照顾我们几姊妹,接受父亲的建议,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成为全职主妇。

        母亲很是辛苦,父亲的工资一直不高,我们穿的衣服和鞋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和纳出来的。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一有空就在制作布壳,用一层一层破旧衣物、布片粘贴晾晒,然后制底样、垫鞋底、纳鞋底,几乎是手不离鞋底的,似乎那鞋底永远也纳不完。母亲不太会做饭,但是却酿得一手好酒酿。每逢冬季来临,母亲都先自制酒曲,蒸一锅洗净的米饭,然后将酒曲放在冷却后稀释的米饭中,密封置于热炕上煨着,经过一天一夜发酵,就成了非常香甜略带酒味的酒酿。母亲说她的酿制方法是外婆传授下来的。

        母亲年轻时爱读书,读过许多古典小说,如《水浒传》《三国演义》《封神榜》等,特别是能将《封神榜》的故事整段整段复述讲给我们听。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故事也是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讲述的。小时候还听过母亲讲的一些希腊神话故事,记忆较深的是一位海神为了不让儿子长大后在战争中死去,当儿子听从神的旨意去神河洗礼时,海神在后面拼命追赶阻止。就在儿子全身浸入水中之际,海神赶到了,可惜只抓住了儿子的脚,从此儿子成了长着人脚的战神。当时懵懵懂懂,听着感觉很神奇,直到我能读希腊神话后,才知道母亲讲的是希腊神话中阿基里斯的故事。

        1964年,山丹煤矿因煤层薄、产量上不去、亏本大而下马,只留下一百多号人,成立了山丹煤矿保管处。父亲因年龄较大没有到别的煤矿去。这时父母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不好。先前父亲还让母亲管理家庭支出,但母亲总是节俭手紧,不让父亲抽烟喝酒,与父亲产生了矛盾。父亲便收回财权,不再把工资给母亲。母亲本身疑心很重,而父亲又开朗、幽默很有女人缘,母亲对父亲的猜忌心便一天比一天重。父亲起先是与母亲争吵,后来采取冷暴力的做法,不理睬母亲,母亲很痛苦。时间久了,母亲越来越想念家乡,想念她的姐姐和哥哥,想念她在遵道的那套房产,也想念远在宁夏的大女儿,于是母亲总是找机会暂时离开家躲避父亲。

        1973年,二姐高中毕业没有跟随矿区的子弟去插队,按政策不能在矿上安排正式工作,只能干一些临时工,于是母亲提议二姐回乡插队,一来可以落叶归根为一家人回乡打前站,二来也可暂时躲避父亲的冷暴力。母亲与二姐回到四川后,父亲每月只寄二十元钱回去,其生活的艰苦也是可以想象的。1978年我考上了大学,父亲终于可以安心回故乡了。回到家乡后,起初父亲想跟母亲缓和关系,把每个季节寄来的退休金交予母亲,但母亲仍然不改以往的习惯,控制父亲抽烟喝酒,反对父亲关照家族和亲戚,父亲再一次剥夺母亲的家庭财权,两人的关系又降到冰点。

        母亲非常怨恨父亲,只是回到家乡与在甘肃情形大不一样。父亲晚年实际上是住在母亲名下的房子里,母亲不用再仰父亲鼻息生活。父亲晚年得了痴呆症,母亲也不能照顾。父亲去世后,母亲作为遗孀享受山丹煤矿的抚恤,虽然每月钱数不多,但这是固定的收入。母亲过了几十年没有经济来源的生活,自从有了这笔固定收入,心境大变,开始逐渐念叨父亲的好处,说父亲厚道,人缘好。

        母亲晚年过得衣食无忧。除了父亲的抚恤金逐年提高外,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不同程度给予她补助。家乡的亲戚告诉我,母亲晚年不缺钱花,但是每月到25号,母亲都坐在门前等候邮递员给她送汇款单。邮局的工作人员对她说:“李大娘,你年岁大,眼睛又不好,我们直接把汇款给您送过来。”母亲坚决不同意。拿到汇款单后,母亲一定要颤颤巍巍地亲自去取钱,一二百米的路程,她要走十几分钟,来回差不多就是半个多小时,路上逢人就说:我儿子从大学寄钱来了,一种自豪感溢于言表。母亲很神奇,她把部分钱存在绵竹县城的银行,存取工作通常是由她一人独立完成的。县城距遵道镇有八公里,我不知深患眼疾的母亲是如何能够准确无误地完成这项工作的。

        随着年岁的增加,母亲的多疑症也越来越严重。母亲多疑的对象从父亲转向她的房产。为了防范房产被他人占据,自从遵道镇政府因改造街道,将母亲房产从前街置换到后街,母亲就开始非常认真地学习法律知识,收音机不离手,每天准时收听中央和地方的法律知识节目,把继承法、物权法搞得门儿清。母亲每时每刻都在担心她的房产会被谁侵占,用辛勤劳动换来的房产在母亲内心深处重如泰山。

        2004年我准备调往北京工作,我把新换的北京手机号码告诉她,母亲竟一连三天给我拨打手机,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手机接通后母亲又不多说话,我知道这是母亲害怕记不住号码而失去与我的联系。

        2005年大年三十和初一,冥冥中母亲不再提起以前重复的故事,而是跟我讲起我父亲的家族,讲起外祖父以及她的哥哥和姐姐,这一次我做了简单笔录。母亲的记忆确实超人,几十年前的事和人,她娓娓道来,仿佛历历在目。大年初一中午我要赶往绵竹市区,母亲送我到门口,转身我想再跟她说几句话,可是屋前屋后竟找不到她的身影,我很诧异,似觉得母亲正悄悄地离我远去。

        这年五月下旬,我有两个博士生毕业,已安排好答辩日期,突然接到二姐的电话,说母亲得急性重病住院,我便匆匆赶回四川。起先还以为她老人家得了癌症,检查结果却是肠结核,这种病主要与经常食用不卫生的东西有关。想想母亲视力只有零点一不到,又极节俭,经常食用过期和不卫生食品是自然的事。母亲发病那天,感觉不好,可能是剧烈的疼痛,让她觉得生命大限已到,遂将自己的财物和后事梳理得清清楚楚,跟着二姐住进绵竹市人民医院。因为肠结核病人会感觉很疼,我们同意医院给母亲做手术,手术比较成功。麻醉药效过后,母亲醒来就嚷着要回家,我们告诉她结核病会传染,母亲就不再吭声默默住进单人病房。

        母亲虽识字不多,但是对生死看得很开。夜晚陪床,母亲睡不着,就跟我说,她这一生虽然吃过苦,但总的说来挺满足的,跟父亲走南闯北去过北京,养育五个子女,都很争气,也很孝顺,她能活八十五岁已很知足,现在走了亦没有什么遗憾,只是嘱咐我要照顾好小弟华聪。长期以来我在外求学、工作、结婚,只是到了2000年以后我才每年春节回家看望母亲,与母亲离多聚少,于是在母亲的病床前主动跟母亲聊起往事。母亲打开话匣子给我讲那些过去的事情。讲起外祖父母的慈爱,讲起跟哥哥姐姐在一起的欢愉,讲起我们五个子女小时候的童趣……

        那天半夜母亲睡不着,就自言自语地说“老天怎么还不让我死呢”“快让我走吧”。在死亡面前母亲没有一点恐慌和畏惧,母亲临终的达观让我真正懂得什么叫视死如归。在绵竹人民医院陪床一个星期,看到母亲的病情趋于稳定,我又赶回北京。7月1号,二姐来电话说母亲已平静地走了。二姐说母亲临终前曾要求安乐死。母亲省吃俭用积攒了二万多元钱,全部用在她医病住院和办理丧葬上,没有给我们增加负担。火化的那天,看着一缕青烟升起,仿佛看见母亲八十多载来去匆匆的脚步,她去了可以安息的天国。

        母亲是旧式中国妇女的缩影,集善良、多疑、达观、节俭、勤劳、自强、自立、坚韧等特点于一身。母亲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亡从子,一生在与命运抗争,一生泰然面对苦与乐,一生在爱与恨的纠缠中延续生命的悲壮。

        (本文摘自“玄鸟文丛”《平坡遵道续集》,李华瑞著,中州古籍出版社2024年10月第一版,定价:42.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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