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著”还是“译著”？王力《希腊文学》的先声意义

    ■王玥潼

    距今九十年前，我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王力曾写过《希腊文学》。该书在1934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是民国时期介绍希腊文学的早期图书。众所周知，王力是以研究语言学而负盛名，为何在他求学时期会涉足古典学领域？（除了《希腊文学》，他还写了《罗马文学》）这就不得不提起他青年时期的一段往事。王力早年求学期间，曾一度凭借翻译所得维持生计，而语言学研究则是他后来归国任教时主攻的方向。

    1927年，王力从清华毕业，自费前往法国留学，他遇到了昔年的老师李石岑，在其帮助下经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了自己研究生期间撰写的学术著作《老子研究》（该书后于1934年重版）。此后，王力便逐渐在“译海”中游弋，出版译著赚取稿费。在法留学期间，他的翻译总字数达200万字，得亏商务印书馆给他的稿酬维系生活开支，他在巴黎大学取得了博士学位。1933年，已回国在清华任教的王力赴上海出差时，应商务印书馆主理人王云五邀请，编撰《万有文库·百科小丛书》中的《希腊文学》《罗马文学》《伦理学》《巴士特传》四部书。《希腊文学》复于1945年再版，《时事新报》1945年1月28日第1版中商务印书馆的广告宣传栏处刊有“重版书-百科小丛书希腊文学（渝一版）-王力编”的字样。

    先看商务的《百科小丛书》的背景。1922年，王云五受胡适推荐，担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他调整图书出版策略，主张出版读物应当既能让民众读懂，又能有商业利润。其中，《百科小丛书》系列是他任职期间推出的第一套系列丛书，大获成功。该系列丛书共计300本，涉及文学、文艺、历史、工学等多个领域，后被收录在《万有文库》中。《希腊文学》正是《百科小丛书》中的一部。王力主要参考了哲布（R. C. Jebb）所著的英文《希腊文学》（Greek Literature）与阿尔弗雷德·克罗伊塞（Alfred Croiset）、莫里斯·克罗伊塞（Maurice Croi⁃set）兄弟合著的法文《希腊文学史》（Histoire de la Litérature de Grecque）。在当时刊登的该书出版、再版宣传中，大多称这本书是王力“编著”，或直接写“王力著”，王力也并未在书中提过该书是部译著。然而，我们通过对比王力的参考文献，发现按今时今日标准衡量的话，《希腊文学》应当为“译著”。“译”的源书主要是哲布的《希腊文学》，同时可能参考了克罗伊塞兄弟的《希腊文学史》。

    哲布是17世纪英国古典学巨擘，曾将《泰奥弗拉斯托斯的性格》《荷马史诗》、索福克勒斯的7部现存悲剧等古希腊经典译成英文并加以笺注。哲布的《希腊文学》初版于1877年，后多次再版。通过对比可以发现，“哲布本”与“王力本”两部书的结构布局、章节内容几乎完全一致，有些地方王力酌情节译、略译。

    哲布本的《希腊文学》采用分级标题，王力的书也采用同样形式。在内容上，尤其是总论的章节，王力几乎是逐字逐句的翻译。导言中，王力说“人们把希腊语叫做最富可挠性的言语”。“可挠性”一词应当如何理解？ 哲布原文使用了“flexibility”一词，王力译的“可挠性”或许表述的是希腊语是一种屈折语，同一词语因转换“格”和“变位”而不同，灵活多变。“可挠性”或是说明希腊语这种百“折”不“挠”的特点。

    《百科小丛书》系列主张通俗实用、简单易懂，也正是出于这种考虑，王力略译了哲布本中的部分内容。其一，王力缩减了部分长段介绍中的内容。譬如在“戏曲”一章中，王力略去了三大悲剧家各自的写作特点，逐个介绍悲剧内容时也尽量缩减了语句，但缩减后的语句大意依然与英文原文对应。部分难以译成中文的内容，如分析诗歌的音节的例子，被删去未译，哲布本中引用的悲剧、喜剧希腊语原文同样被略去了。其二，王力略译了古希腊历史大事记年表与人名地名索引的部分。虽然在正文内容中有横线或波浪线的标志，但在正文后并没有人名地名索引。不过在这些中文译名后，王力确有附上英文原文，也附上了人物生卒年，保证了一定的严谨性。其三，王力略译了每章前的索引。哲布本在每章的首页都会将分级标题的具体年表单独列出来，形成一段提纲性的索引，或许是考虑到文字的竖排版式与英文源文本不同的问题，王力本删减未译。

    “译书”并非易事，民国的外国文学翻译初创时期尤其如此。在王力的《希腊文学》中出现了一部分“误译”。如“戏曲”一章中介绍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作品《黑古巴》（Hecuba）的部分，王力称该剧中“特莱的寡后杀了黑古巴的儿子，又拐了她的女儿，后来她杀了她，报了儿女之仇”。实际上“黑古巴”正是在特洛伊战争中沦陷城邦的王后，也就是文中提及的“特莱的寡后”。既然“黑古巴”就是“特莱的寡后”，又何来其子被寡后所杀一说？在这部剧中，其实是特洛伊国王的男性“客友”波吕墨斯托尔背信弃义，杀害了她的儿子。在王力的翻译中，不仅“头衔”张冠李戴，性别也产生了倒错。哲布的英文原文如下：“The Hecuba(425B. C.) sets forth the vengeance of the widowed queen of Troy on Polymestor,who had slain her son Polydorus and carried

    off her daughter Polyxena.”王力略去波吕墨斯托尔（Polymestor）的名字未译，但基本的句式结构乃至表意与哲布此处的表述几乎一致，而误译的原因正是混淆了“queen of Troy”与“Polymestor”的主宾关系，同时也误解了波吕墨斯托尔的性别。

    王力的“参考文献”中的“A.et M. Croiset”指的正是克罗伊塞兄弟，此二人为法国古典学界的“双雄”，由二人撰写的法文本《希腊文学史》自1887至1899年分卷出版。这部皇皇巨著共五卷，是为学校学习拉丁语的学生所著，每卷都近千页。虽然王力在参考文献中列入了这部法文《希腊文学史》，但对阿尔弗雷德·克罗伊塞与莫里斯·克罗伊塞合著的法文本《希腊文学史》参考并不多，也没有查证与调整英、法两种参考文献的不同处。第三卷介绍埃斯库罗斯的一节不仅依次介绍了7部现存的埃剧，也顺带提及了其散佚的剧目；在介绍埃氏7部现存的剧时，顺序也不同，王力是从现存最早的《波斯人》（The Persians）开始介绍，而莫里斯是从不确定时间的《祈援人》（The Suppliant）开始介绍。同样，在介绍索福克勒斯现存作品的内容中，王力先生将《阿加克斯》（Ajax）放到了“现存索剧”的第二部介绍，莫里斯则把该剧放到了第一位。在介绍《波斯人》的段落中，王力有引用一段《波斯人》的原句译文，在莫里斯的《希腊文学史》中没有出现。莫里斯耗费较多篇幅，将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按照“是否有唯一主角”分类，分为有唯一主角的悲剧和没有唯一主角的。前者如《被缚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 Bound）中的普罗米修斯、《阿伽门农》（Agamemnon）中的克吕泰摩涅斯特拉、《奠酒人》（Choephoroe）中的俄瑞斯忒斯，后者包括《波斯人》《乞援人》等。以上法文本的内容以及克罗伊塞兄弟二人更进一步的阐发，王力的《希腊文学》中都没有体现。此外，对于王力在引述《赫卡柏》（Hecuba）中的误笔，莫里斯的法文本明确以男性宾格“lui”代指波吕墨斯托尔。可见王力在“编写”《希腊文学》时并未严格把克罗伊塞兄弟的《希腊文学史》作为对照的凭据，以保证其准确性，他大多只是翻译了哲布英文本中的内容。

    以上种种表明，王力的《希腊文学》是一部译作，其底本是哲布的《希腊文学》，克罗伊塞兄弟所著的法语《希腊文学史》仅作为参考。但厘清这段历史并非只是为了证明王力先生“译”而不“述”，民国时期的“译述”是个泛化概念，以译代述，译中夹述，均很常见。

    所以，说王力的《希腊文学》是译作，并未降低这部民国时期“文学史”性质著作的价值。即便作为一部译著，《希腊文学》本身具有一系列划时代意义。首先，王力译著此书时是在清华执教期间，他借助了清华图书馆的资源，抛却获取稿酬、提升教职等可能存在的实际目的，他更深远的用意在于“给那些未读希腊文学的人们做一个基础”。在民国时期逐渐出现的文学史撰述潮流中，王力此书以及其他类似图书，的确顺应了启迪民智的时代要求。此外，《希腊文学》作为民国早期的一部译著，连同“百科小丛书”中的另一部《罗马文学》，都可被视作文学史译介的先导，并且内容相对完善，是同时期文学史翻译作品中的佼佼者。更为重要的是，在文化传播的层面，《希腊文学》可被视作汉译希腊文学的先导性代表作。尽管中国知识界于晚清民初之时就开始译介国外的文学与思想著作，但直至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希腊文学才开始真正地经过译介进入中国，这部《希腊文学》与一众知识分子的介绍作品，如周作人的《欧洲文学史》、郑振铎的《文学大纲》等几乎同时期出版，发汉化希腊文学史之先声，是研究民国时期希腊文学译介中国的珍贵历史材料之一。加之该书印发量大、传播范围广，对西方文学与思想之源在国内进一步传播，有先锋的意义。《希腊文学》归属的《百科小丛书》系列被全国各地的图书馆争相购入，约1000余所学校及文化单位因购置《万有文库》而新建图书馆，可见丛书传播范围之广，影响力之大。而得益于系列丛书的优势，王力的《希腊文学》也能为当时的民众提供一扇了解西方文明源头——古希腊文学的知识之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