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
念过苏东坡《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大都记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此中隐含的人生哲理,十分浅显,但又好像很深奥。记得并不难,难的是真正体会与认可。说“悲欢离合”有点太戏剧性了,那就换个近乎无情的说法:读书的“阴晴圆缺”。
同样谈“阅读”,书香社会的提倡与校园学风之激荡,不太一样。这其中牵涉论述的角度与评价的尺寸,还有线上与线下的差异,我希望兼而得之。
2024年四月的一次演讲,提问环节,一位女生举手,说话很急切,且有点缠绕,但我大致听明白了,那就是质疑为何不改为线上直播,把这么多人集中到大礼堂听讲座,有必要吗? 主持人很尴尬,我说没关系的,我愿意回答此类挑战性提问。
作为演讲者,我们必须尽量避免陈词滥调,直面当下中国大学生的生存处境、精神困惑以及实际需求,这样才能吸引线下听众。为何特别提“线下听众”,那是基于我对北大课堂的观察。三年疫情的后遗症之一,便是那利弊兼有的线上教学。端一杯热茶或咖啡,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线上课程,还可以不断走动,随时接电话或刷短信,这比正儿八经坐在教室里听讲,要舒服很多。
大学校园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种求知若渴的学习氛围,以及没有任何功利目的、上天入地的自由探索,已经不复存在。更多的是应付日常功课,以及对于成绩的分分计较(因牵涉绩点与保研)——这还不说那些已经彻底躺平的。我曾经感叹,教了这么多年书,终于明白为何大学课堂需要点名或签到。如果不点名,且没有考试制度,或大学不发文凭,今天的青年学子,是否还愿意走进教室或演讲厅? 我相信,没几个人敢拍胸脯、打包票的。
我知道今天的大学生、研究生很难,就业状态不理想等,悄然改变了中国大学校园的生活节奏与精神氛围。此外还得考虑科技的突飞猛进(比如人工智能),使得人文学者在公众场合谈读书,变得越来越艰难了。长辈的经验,已经不太适合于年轻一代。当今中国,谁在读书,如何读书,以及读什么书,变得不再那么“确定无疑”了。
这个时候,你再说“开卷有益”之类的老话,就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因为,无论读书还是生活,凡吹嘘“有百利而无一弊”的,均属骗人。必须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里看外看,知其难也知其易,知其利也知其弊,那才是通达的见解。因此,本文以“读书六章”,来辨析阅读的正面、背面与侧面,借以平衡得失,安顿身心。
读书之高调与边缘
就从声名显赫的“世界读书日”说起吧。此节日全称“世界图书与版权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1995年设立,1997年被引入中国。比起同样引入此节日的其他国家,中国明显后来居上,因为,中国政府想办的事情,一般都会“盛况空前”。最近这些年,此类活动越来越有仪式感,轰轰烈烈之余,也不无形式远大于内容的隐忧。作为年长的学者,我当然也被卷入其中。2024年的读书节期间,我总共出席六场活动,不提两场嘉宾捧场,就说那四场需要认真准备的讲座与对话:4月20日,出席《环球时报》英文版创刊15周年暨“阅读春天”分享会;4月21日,出席在涵芬楼举办的“学问的边界与跨界的努力——《陈平原文集》新书对谈会”;4月22日,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做专题讲座,题为《谁在读书,如何读书——两个甲子的阅读记忆》;4月23日,参加在海南大学举办的“今天,我们应该读什么书——学术界、文学界、出版界名家对谈”。又不是带秘书的大领导,这么密集讲话,怎么可能都精彩呢? 可这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挡不住朋友们的热情邀约。邀约的理由很简单——国人“读书”正在滑坡,好不容易有个“读书节”,你还不赶紧站出来帮着吆喝?
读书本是平常事,如今需要敲锣打鼓而为之,不是好现象。可你以为这颓势近年才有,也不尽然。历来高调的“读书”,表面上风光无限,可在文学作品中,始终处在边缘位置——不是不存在,而是远离聚光灯。
2024年四月海口行,我要求参观海南省第一批文物保护单位琼台书院,主要不是为了那建于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的书院主体建筑奎星楼,而是那个名扬四海的搜书院故事——琼州镇台署丫鬟翠莲与书院学生张日旼一见钟情,面对镇台“搜书院”的高压,山长谢宝略施小计,将避难于此的翠莲藏于轿中带出书院。至于结局十分美好,男的考中进士,女的长相厮守,那是闭着眼睛也能想到的。如此传奇故事,被修饰/改编为粤剧《搜书院》,马师曾、红线女主演,日后更有同名电影问世(上海电影制片厂,1956年)。因此,像我这样不看粤剧的,也都知道琼台书院。书院遗址保护得不错,但最引人驻足观赏的,还是关于“搜书院”的大幅壁画以及循环播放的粤剧电影。我的感叹是:书院本是培养人才的机构,但使得其流芳百世的,却是一个爱情故事。
何止《搜书院》,我们读汤显祖的昆曲《牡丹亭》,谁还会计较杜丽娘的“逃学”呢?相比书斋背《诗经》,后花园里,少女杜丽娘的感受更真实,也更能打动人心——“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好不容易有了正面描写“校园生活”的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又是如此的阴差阳错——重点不是如何刻苦读书,而在女扮男装、十八相送,以及化蝶等。不管是“自此一别,相忘江湖”,抑或最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反正回忆起校园生活,没人愿意只谈读书。
为何校园里至关重要、当初念兹在兹的“阅读”,日后追忆时,全都成了背景音乐或一笔带过,更有甚者,还成了批判对象——比如现代小说及电影《青春之歌》中的余永泽,就因其不问世事一心读书,备受嘲讽。“阅读”本身缺乏戏剧性,对个体的精神成长可能翻江倒海,而在公众眼中,却是波澜不惊。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导向无数种可能性,且有众多伴生物。正因此,有人过河拆桥,有人得鱼忘筌,不把当初的努力当回事,而更多关注那辉煌或悲伤的“结果”。正是有感于此,十几年前,我撰写《失落在康乐园的那些记忆》(《怀想中大》,花城出版社,2014年;【增订版】中山大学出版社,2022年),专门收录课程表,描述当年读书的各种细节,老同学看了心有戚戚焉。
读书之美妙与残酷
七十多年前,作家叶灵凤写过一则有趣的随笔《书痴》,介绍麦赛尔那幅题为《书痴》的铜刻——四壁图书直达天花板,白发老人站在高高的架子上,手捧腿夹,浑身上下全是书。关键在于,此时此刻,一缕阳光透过天窗,正好打在他的身上,于是给人一种神圣的感觉。所谓“阅读的光环”,莫过于此。
在我众多谈论读书的讲座中,传播最广的,大概是2009年7月11日在国家图书馆讲《读书的“风景”与“爱美的”学问》,讲稿初刊2009年8月20日《光明日报》,《新华文摘》2009年21期及《新华月报》2009年21期转载。那次演讲中,我用了三张图:1588年意大利军事工程师阿戈斯蒂诺·拉梅利设计的名为“书轮”的旋转阅读桌;18世纪法国洛可可风格画家弗拉戈纳的油画《阅读中的少女》;以及一张老照片——1940年10月22日伦敦遭德军轰炸,西伦敦荷兰屋图书馆墙壁已然倾颓,竟有人乘着敌机离去,在书架前翻阅自己喜爱的图书。在我看来,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阅读”,有兴致,非功利,且属于“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问题在于,传统中国人讲读书,更多关注的是效果。追问读书有没有用,实际上说的是投入产出比。可读书若整天计算实际收益,不说心情欠佳,效果肯定也好不了。就以中国人津津乐道的科举考试为例——“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宋真宗赵恒),类似的劝学名言,今天你还信吗? 登科后确实风光,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唐人孟郊《登科后》),但不是所有读书人都能享受这个高光时刻的。
考不上呢?那可就惨了。还记得京剧《马前泼水》吧,那是根据《汉书·朱买臣传》编写的。穷书生朱买臣屡考不中,妻子崔氏逼他写休书,而后扬长而去。等到朱买臣高中且当了官,崔氏又跪在马前求复婚。京剧《马前泼水》那段 [二六]写得真好:“朱买臣贫穷并非假,正所谓家徒四壁我日对着芙蓉花。……你逼定我休书来写下,那时节鸳鸯两分叉。……十字街头拦住了马,你叫我将你带回家。我若是将你带家下,岂不被街坊邻人耻笑咱。千差万差你自己差,结发的夫妻就变成了活冤家。来来来,将桶水泼地下。[散板] 你若能收覆水我带你回家。”这“覆水难收”的严词训斥,让古往今来无数读书人扬眉吐气。可这最为解气的时刻,实有赖于“足蹬朝靴,头戴乌纱”。否则,有什么办法证明穷书生苦读的意义呢?
这么说来,读书其实也很残酷,一千二百多年的科举考试,固然使得无数英才脱颖而出,但皓首穷经却一无所获的,比比皆是。看多了古代小说、戏曲,以为中进士当状元是很容易的;殊不知,若按比例计算,落第举子的丧魂落魄,那才是“读书人”的常态。
因此,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发现并阐述“阅读的魅力”,这个工作依旧很艰巨。记得多年前北大图书馆做过一个很有创意的“阅读中的少女”专题展,一边是众多世界名画,一边是北大学生模仿照,同样的服饰,同样的姿态,共同彰显“阅读”的美感。也就是说,暂时搁置那不一定到来的“飞黄腾达”,尽情享受这阅读的过程,如此谈“读书”,我觉得更为可取。
读书之好玩与艰难
谈论这个话题,主要采纳我的两篇旧作。2013年5月3日,我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做题为《读书是件好玩的事》的专题演讲,整理稿初刊《读书》2013年9期,《新华文摘》2013年21期全文转载。演讲稿太长了,我只好裁成两半,除了给《读书》的,余下四节分别刊《人民日报》及《中华读书报》。
这组文章影响不小,以至我在好多场合被要求题写“读书是件好玩的事”。但也有年轻朋友提醒,只说“好玩”不够,读书其实很费神,也很伤人的。没错,凡事不能只拣好听的说,也得呈现硬币的另一面。三年多前,我在某大学演讲,主要说了十句话,其中第四句:“艰难玉成的说法仍很有道理。”我感叹今天的孩子变得很脆弱:“若过分干净、敏感、脆弱,全都是玻璃心,一碰就碎,那也太可惜了。要求大家都把你捧在手中,不断地哄,那是不可能的。”文中谈及我给师兄温儒敏写书评,题为《百战归来仍战士》。一个早年的学生读了,说单是题目就让她热泪盈眶,原因是,20年前她跟我念书时,听我说过一句至今记忆犹新的话:“做学问不容易啊,古来征战几人回。从政如此、经商如此、做学问也如此,没有这样的信念,就不要进来。”(《文学教育与成长经验》,《中华读书报》2021年10月20日)
阅读犹如人生,往上走,很难、很难;往下滑,则很轻松。好多人开局不错,但受制于各种诱惑,或碰到巨大障碍,没能咬紧牙关顶住,而是到某个点上便步步后退。若本身才华有限,或面临不可抗力,那没办法,实在不能苛求。毕竟,“有工夫读书,谓之福”(清人张潮《幽梦影》),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福分的。读书好玩,但也很艰难,且随着社会秩序稳定,阶层趋于固化,对于出身底层的人来说,这艰难的一面将越来越凸显。可话又说回来,世界上,谁都不容易,“捡漏”的机会本来就极少。
说读书既好玩,又艰难,这道理不难懂。很多人明白其中陷阱,依旧一往无前,因其符合自己的志向与性情。我接触过不少念人文学的学生,他们感到困惑的还有另外一层,那就是,自己的阅读似乎与人生脱节。几个月前在澳门大学演讲,一位博士生称:老师你们这代人很幸福,治学和人生是连在一起的,故一路走来,自得其乐,没日没夜,也不感觉疲惫。她说自己能够吃苦,也知道前路荆棘丛生,可让她最感困惑的,是觉得目前的研究近乎纯粹的技术操作,跟自己的人生阅历、思想探索、喜怒哀乐没有关系。我的答复分好几个层次——大时代的变化:学术的专业性明显提升;介入社会变革的难度增大;就业情景不明朗以及预期目标变化;大学校园里的过度竞争等。不知道如此答复,能否让她及她的同学们满意。但我必须承认,改革开放初期那种知行合一、从容不迫的阅读环境,很难再有。也正因此,我对年轻一代的迷惘与困顿感同身受,不敢随便讥讽或指摘。
读书之养人与熬人
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那是真的吗? 现实生活中,常见学者英年早逝的报道,足证读书之艰苦卓绝。虽说如今专家学者的收入大为改观,再也不是“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的时代,但因集中精力阅读、思考与钻研,没那么多时间进行“健康管理”或“美容修饰”,故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大都精神疲惫,处于亚健康状态。这么说,读书只有“熬人”,哪来“养人”的呢?
三年前我写过一篇《“养”出来的学问与“活”出来的精神——教育史及学术史上的陈垣、吕思勉、钱穆、饶宗颐》,初刊《北京大学学报》2022年第1期。文中有一段借题发挥:“一般来说,演员年轻漂亮,学者则老年时更好看,那是因为书读多了,变化气质,在相貌上都能呈现出来。排除不可抗拒的疾病侵袭,学问确实能养人,起码显得不俗,神清气爽,从容、舒展、自如。”这当然属于闲话,不过确实是我阅读那些老学者照片的真实感受。在我看来,这些博识且睿智的读书人,学问不仅体现在著作中,也写在脸上。
引一个不太可信的研究报告,不要说是二手,即便原文,我也没能力判断是非对错。据说耶鲁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在《社会科学与医学》期刊上发表了题为《A chapter a day:Association of book reading with longevity》(《一天一章:读书与长寿的关联》)的文章,称读书如何如何有助于长寿。这美好的结论有待验证,但说长期阅读能预防老年痴呆,这个我信。现实生活中,年纪大的人,若终日无所事事,脑子迅速退化。而保持阅读、思考与好奇心,大概真的有助于老年人的身心健康。
空口无凭,我讲一个熟悉的日本学者的故事作为印证。1932年出生的田仲一成先生,是日本学士院院士、东京大学名誉教授、东洋文库图书部长。他的主要著作包括《中国祭祀戏剧研究》《中国宗族与戏剧》《中国乡村祭祀研究》《中国巫系戏剧研究》《中国地方戏曲研究》《中国戏剧史》《明清的戏曲》《中国镇魂戏剧研究》等。1993年我到东京大学访学时,他刚好即将退休,校园里传说他一年365天,风雨无阻都到学校工作。我向他求证,他很认真地说,不是的,新年那两天学校关门,他只能呆在家里。我在北京大学出版社主持的“文学史研究”丛书收入他两部大作的中译本《中国祭祀戏剧研究》(2004)和《中国戏剧史》(2011),因此他每次到北京总会小聚。记得有一回酒酣耳热,他说起当初东大法学院毕业,转学中国文学时,如何被很多人嘲笑。因东大法学院毕业很容易进入仕途,这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而转到人文学部,学得再好,也不过当个教授,这买卖明显不合算。可如今,他那些当官的老同学,早就都呆在家里,坐沙发看电视,只有他还精力充沛,活跃在国际学界。说到这儿,田仲先生很得意,众人也为他当年的明智选择“浮一大白”。
那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2024年一月,我在清理堆积如山的邮件时,发现去年知泉书馆替他寄送的新著《东亚祭祀戏剧比较论》,赶紧去信道歉且表示敬意:“先生退休后依旧勇猛精进,著述不断,让我辈后生很是羡慕,但又望尘莫及。希望早日见面,请教与问安。”他当天便回信,说自己年纪大了(92岁),航空公司不欢迎搭乘,因此无法到中国参加学术活动。接下来这段话,让我既感动又惭愧:“但是,自己马马虎虎地能够维持健康。一直专心于撰写。鉴于剩余的时间不多,需要赶时间完成写作计划,认为,应该至少每年出版1册。”果不其然,到了年底,我又收到田仲先生寄赠的四百多页新著《中国秘密结社与演剧》。如此澄明的心境与宏大的志向,让他没时间停下探索的脚步;反过来,这何尝不也是一种“养生之道”。
读书之警句与篇章
如果说过去教育的问题是,传授的知识太悠久、太完整、太固定,而今则反过来,一切都处在流动状态,且纵横交错,旁枝逸出。好处是选择性多了,缺点则是碎片化。满天星斗的知识,遍地开花的警句,缺乏逻辑性,也无法铺展成大文章。而这,其实与我们的学习状态以及接收信息的途径有很大关系。
网络资源的极大丰富,疫情助推的线上教学,使得学生们的读书习惯发生了巨大变化,很难长时间集中精神,坐着不动,不刷手机也不看视频,听一个人(不管如何声名显赫或德高望重)在讲台上哇啦哇啦讲两个小时。以前我讲课精神饱满,步步为营,两个小时讲下来,酣畅淋漓,师生都很尽兴。现在再也不敢这么做了,中间需要休息(遵从铃声),还得准备尽可能好看的PPT,说不定还要穿插音频或视频,否则很难长时间吸引听众。
可以这么说,几乎所有人的生活及阅读习惯,都被手机及网络改变了——具体表现就是拒绝逻辑严密的长篇大论,而欣赏跌宕起伏的残篇断简。我们的生活与学习全都碎片化了,说好听点,变得很有节奏感;说不好听,则是支离破碎。这个问题,不仅中国,其他国家也如此(参见郭英剑《大学生的阅读障碍越来越严重了吗》,《中国科学报》2024年5月14日)。多年以前,我就对此新趋势提出警示,见初刊2012年7月13日《文汇报》的答记者问《当阅读被检索取代,修养是最大的输家》。
近年网上又广泛流传我的《当代人读书的三大歧途》,朋友希望我确认,以便在公号上转发,可我实在想不起写过这样题目的文章。仔细一读,立场及语气很熟悉,比如“我们今天太多地在强调知识的广博,很少强调思维的深度”;“将来稀缺的是独立思考、批判精神,不依附于前人、古人,不盲从于社会”;“阅读走入歧路,知识有了,修养没了——读书最关键的功能并非求知,而是自我修养”;“大众传媒时代,阅读的同质化太严重——在今天信息铺天盖地的时代,要建立自己的阅读趣味,要让自己的立场、视野和趣味不受周围环境的诱惑,是很难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验,真正好的状态是不断总结自己的道路,然后自己做调整。任何一个读书人,他的读书方法基本上只适合于自己”。每句话都是我说过的,但不像是专门论述,也没有充分展开。再进一步检索,此文依据的是《北京日报》2021年11月15日的《当知识变得唾手可得之后》,而那篇文章又来源于我的《京西答客问》(凤凰出版社,2012年)和《阅读·大学·中文系》(花城出版社,2017年)。终于搞明白了,此“名文”乃某编辑认真阅读我的答问集,根据他/她的慧眼,剪裁编辑而成。看我摇头苦笑,朋友提醒:你批评碎片化的阅读与思考,自家文章也被碎片化,且经由编辑的剪辑拼凑成文,传播效果更好。这说明什么,说明网络时代需要的是“警句”,而不是“篇章”。你们那些具体的研究、深入的探讨、完整的论述,只对专家起作用。
可见这个时代的阅读与传播,明显趋向于“短平快”。也就是说,警句远比论著腿长,跑得快且传得远。记得我的导师王瑶先生有句名言:“不说白不说,说了等于白说,白说也要说”——那是在某特定场合说的,很多人心照不宣,广泛引用。我的师兄钱理群则说过:“我们的大学,包括北京大学,正在培养一大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话更是疯传一时,某种程度上成了钱教授的标签,不管读没读过他的著作,都记得这句话。
今年初夏我在深圳演讲,报道中有这么一段:“陈平原指出,随着科技的飞速发展,人们的生活方式和学习模式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智能手机和互联网的普及,使得时间被划分成无数的小片段,每一段都充满了信息的冲击。这种碎片化的生活方式虽然带来了节奏感和便捷,但同时也削弱了长时间集中注意力的能力。在这个快速变化的世界里,同学们需要重新审视和调整学习方式,以适应时代的发展。”(《陈平原北大深圳青年讲堂上谈读书:AI愈发强大读书不可替代》,《南方都市报》2024年6月18日)表面上信心满满,实则忧心忡忡。面对这个急遽变化的世界,年长一辈其实也没什么经验,所谓“AI愈发强大读书不可替代”,近乎走夜路吹口哨,自己给自己壮胆。
读书之古老与未来
夏天在广州举办的2023“书香岭南”全民阅读论坛上,我被要求谈论“我们未来的阅读与创新力”,当初的报道是:陈平原认为,当下的全民阅读有别于职业培训,阅读是为了自己的修养、为了自己的愉悦、为了自己的生活充实。三十年后的阅读将变成什么样? 陈平原提出了自己的畅想:“在一个科技进步越来越快,生活越来越便捷的时代,全民阅读很可能是‘为己之学’。”(《全民阅读如何深耕未来书香飘向何方?》,《羊城晚报》2023年8月20日)
何为“为己之学”?最初的出处见《论语·宪问》:“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进一步的阐发则有《荀子·劝学》:“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以及朱熹《四书集注》引程颐语:“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为人,欲见知于人也。”
好了,引经据典就此打住,因现在检索方便,谁都能信手拈来。问题在于,为何在这个时候引述老祖宗的话? 我并非儒学专家,也不以古典研究见长,话题又是畅想未来,为何在即席发言中重提老话? 此乃基于两方面的考虑:积极且正面的,那就是沿袭我一贯的思路,强调“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读书”,注重读书的自我修养与提升;消极且反面的,那就是意识到科技迅猛发展,普通人根本竞争不过AI,怎么办? 选择为自己而读书,也挺好的。
随着必要劳动时间减少、平均寿命延长,很多银发老人都在思考如何“悦有涯之生”,除了“为无益之事”,还可以“读有趣之书”。我的判断是,不必等退休了,即便在岗的,其兢兢业业的工作,很多将被机器全部或部分取代。毕竟,真的在从事创造性劳作的人极少。
我是技术盲,对于脑机接口最后能走到哪一步,会不会从修复残疾人的受损功能,到战胜多种疾病,再到增强正常人的记忆,乃至取代人类的学习过程,就像今天的芯片生产,交完钱就直接升级换代——我一点判断力都没有。只晓得到目前为止,“亲自读书”还是很必要。因此,请记得孔夫子的话:“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根据此前演讲稿,2024年12月23—26日修订于京西圆明园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