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善之
我读掌故适在闲暇之时,每有一卷在握,终至不忍释手,轻松看着别人的故事,风云际会,遭遇跌宕,免不了要替古人担忧。但我自己并不大会写,因为掌故不仅是写一点轶闻,也需要文字的趣味,旧时文人所写笔记,大多才华满卷,灯下走笔,氤氲漫漶,烟云过眼,纸上漫卷波澜,掩卷低徊。最早读到黄裳郑逸梅写旧友故人,感觉文章别致,窥探别人的私生活,也窥视别人的人生,可圈可点,可叹可悲,吴承恩蒲松龄纪晓岚写狐写鬼,似乎都比写人更有名,也是浅显颇得大众喜爱,直到民国依然还有这样的笔记文章,但那些文法不大能够赢得读者,遂至式微。
前些年中华书局出版有《历代史料笔记丛刊》《学术笔记丛刊》我都尽量收集来读,这或者也是掌故的一端,《明皇杂录》记杜甫事:“杜甫后漂寓湘潭间,旅于衡州耒阳县,颇为令长所厌。甫投诗于宰,宰遂致牛炙白酒以遗,甫饮过多,一夕而卒。集中犹有赠聂耒阳诗也。”这些杂录、补遗、轶闻、小史,读来算是今天所说掌故,但词典里说掌故为“历史上的人物事迹、制度沿革等”,与我们今天读到的文章相去甚远,也很是冷漠寡淡,似乎只有到了文人这里,才称为掌故也就趣味多了。
但白头宫女说玄宗,也未必件件属实,读《掌故家的心事》很可感慨,到底谁是为掌故家也颇为疑惑,书中有一则《掌故家张次溪晚年侧影》可释疑,不过爱写掌故的文章未必都好,清末民初才子佳人的鸳鸯蝴蝶礼拜六派,也多作此类文章,周瘦鹃写《云裳碎锦录》《唐瑛女士访问记》等文,琐细无聊,今天读来,还是印证了那句“格调不高”的评语,可见世风转变,时过境迁,回看掌故家也见高低之分。《掌故家的心事》既为掌故也为考据,作者宋希於先生结集往年所写掌故小考,勘定校正过往旧事,文辞平实,含蓄如述,因有考据在佐,起笔便扣人心弦,细节一一展开,待引人入胜,复结论捧出,终使人长舒胸中郁气,悬疑得解。
书中《周肇祥退谷得失记》与《周肇祥晚境再抉隐》二篇联读,几可作退谷老人晚年史话,作者低语慢述,读者浮想联翩。前述《掌故家张次溪晚年侧影》,亦可见到“余盛气自豪”又“迭经忧患,而壮志不磨”者,终于在现实生活中“雄心皆消除”,这位东莞人志在研究整理旧都风物史料,编辑《北平史迹丛书》《京津风土丛书》《燕都风土丛书》《中国史迹风土丛书》颇为大观,在《拟编北京历史风物资料说明》中的《帝京景物略》《日下旧闻考》《天咫偶闻》等等,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买得多册,今日读到希於考证文章里凡此种种,不免要心怀感谢。黄裳信周汝昌所言“张次老颇不理于人口”的个性,是怀才文人的通习,不辩解不纷争,如老衲入定,一说便俗。我对此颇为称赏率性而为,毁誉由人。考据掌故或多是些小事,却总能够以小见大,点笔人生。书中收有《傅增湘逝世的日期》一文,文短情长,四年前我曾经探访西单傅氏旧宅,其藏园已落为大杂院,阆苑不再,廊垣歪斜,满目斑驳,衰败不已,当年张元济访藏园曾 目睹傅增湘“口不能言,且贫甚,其所居正房均为人所占”的凄凉晚境,几十年过去,藏园若能修缮补救恢复原始都城宅院,建作藏书纪念馆,依然是件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