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平
新时期后,创造社元老、现代作家陶晶孙的创作和生平得到人们的重视。上世纪末,丁景唐编选的《陶晶孙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和张小红编选的《陶晶孙百年诞辰纪念集》(百家出版社1998年版)相继出版,展现了消失已久、活跃于民国文坛的陶晶孙较为清晰的面貌。这两种书中,著录了陶晶孙翻译小说集《盲目兄弟的爱》初版本的有关信息。
《盲目兄弟的爱》收录了陶晶孙翻译的四篇小说,依次为《黑人的兄弟》(日)江马修、《鉴定人》P.Bourget、《黄尘》(日)藤枝丈夫、《盲目的极洛尼莫和他的哥哥》A.Schnitzler。最后一位作家A.Schnitzler 即奥地利心理分析作家施尼茨勒。显然,《盲目兄弟的爱》的书名脱胎于施尼茨勒的小说。2000年6月7日,致力于研究发掘施尼茨勒史料的北京大学吴晓樵在《中华读书报》发表《施尼茨勒与中国结缘》一文,指出丁景唐在《选集》的注释为“《盲目兄弟之爱》译文集,经郁达夫介绍,于1929年12月由上海世界文艺出版社出版”,而《纪念集》中有卢正言编撰的《陶晶孙著译作品目录》中著录为“1930年4月”。吴先生感叹道,“不知孰是”。他又检视了1987年版的《民国时期总书目·外国文学》卷(北京图书馆编),却未见著录这部翻译小说集。
2021年2月7日,中国国家图书馆的林德海在《中华读书报》撰文《对〈施尼茨勒与中国结缘〉的补正》,他指出吴文说在《民国时期总书目·外国文学》卷没查到《盲目兄弟的爱》的著录,是因为该书收录了亚欧两洲三国的文学作品,而按照《总书目》的分类原则,应将它归入“世界文学”范畴。因此,我们只要查检《民国时期总书目·文学理论、世界文学、中国文学》,就可从上册“世界文学”部分里见到有关该书的著录,并证明卢正言著录的出版时间是对的。另外,出版者名称“世界文艺书社”也是对的(不是丁所说的“世界文艺出版社”),但其所在地不是上海而是厦门。同时,他对小说作者信息有所补充:“吴先生还指出另两篇为日本作家的作品,而没有说明其余一篇《鉴定人》的作者为何国人,只说是‘P.Bowrget作’。据笔者所知,P.Bourget(吴文中误植为P.Bowrget)系法国作家布尔热(1852-1935)。”
2001年3月7日,《陶晶孙选集》编者丁景唐在《中华读书报》发表文章《文字结缘的佳兆》。丁先生对吴、林两位的关注感到高兴,“相互切磋,获益匪浅”,他曾通过报社给吴晓樵写过一封信。丁先生在文中说明有关内容是在上海图书馆查到的,认可林文提到的出版社所在地系误写(上海实为厦门),“世界文艺出版社”应为“世界文艺书社”则为吴文笔误。丁先生的文章揭示了一个现代文学著作的罕见版本,他为此专门写信征询编《陶晶孙著译作品目录》的卢正言。卢正言在馆藏的《盲目兄弟的爱》发现,这本书居然有两张版权页,他写信给丁景唐说,“这是他几十年从事图书目录学和现代文学版本学研究第一次碰到,一本有两种不同的版权页订在一起的书”。一种为1929年12月10日厦门中山路世界文艺书社总发行,表明“版税所有”的版权页;另一种为1930年4月20日世界文艺书社发行的版权页,署有“上海横滨路三九”和“厦门中山路口”的两处地址,还印有“版权所有”、书名和作者陶晶孙。两种版权页,都印有相同的定价和1000本的印数。为什么一种书会有两个时间并钉在一起的版权页,身为文史大家的丁景唐先生做了如下假设:“1929年1月陶晶孙回到阔别近23年的祖国,与在上海的创造社老朋友郁达夫、郑伯奇等相聚。经郁达夫介绍会见鲁迅,又将郁与夏莱蒂合编的《大众文艺》让给陶晶孙接编,还为陶介绍出版《盲目兄弟的爱》(陶在1929年10月2日 日记中作《盲目兄弟之爱》),这些都是1929年的事。1929年12月厦门的世界文艺书社出版后,可能发行不够理想,以后就另行换上1930年4月的版权页。”
走笔至此,笔者就手中掌握的材料还可以对以上内容做一些补充。已故的卢正言是我单位领导和工作业务带头人,研究馆员、版本目录学家,专门从事民国文学史料研究如郭沫若、孟超及左翼文学研究等。上世纪80年代他带领我们编篡《〈申报〉索引》,严谨的工作作风至今历历在目。在他晚年,我也经常去看望他,多有请益。卢先生生前曾经向我出示丁景唐给他的一批信函,其中关于《盲目兄弟的爱》版本一事,多达七通之多。丁景唐在2000年10月1日的信中,告知有人写文章(即指《中华读书报》吴文)指出出版时间有出入,“不知你能查对一下否?”2001年2月13日又告知卢正言《中华读书报》林文说出版时间1930年4月是对的,正好卢已查出有两张版权页复印后寄给丁景唐。因此,丁景唐在两天后写成《文字结缘的佳兆》寄给《中华读书报》发表,并把文章副本寄给卢正言留存。随后,丁景唐与林德海也有往来信件,他向林详细解释了《盲目兄弟的爱》版本著录及复核的经过,丁和卢两个人都看过原版本,但各自看了不同的版权页,林看的《总书目》出自上海图书馆的著录。丁景唐为此专门托人去查上海图书馆的原书,果然有两张版权页,与上海师范大学图书馆馆藏为同一本书,并没有第二个不同的版本。丁景唐信中对林德海说:“我们和吴先生三位,加上上海师范大学图书馆卢正言先生,都是文学版本有兴趣的爱书家。”
丁景唐并没有到此止步,他为探求厦门世界文艺书社继续发文,2001年7月16日,他在《厦门日报》“海燕”副刊发表《寻访“厦门世界文艺书社”》。一位洪卜仁先生回应了,他在同年8月27日发表《厦门“世界文艺书社”片段回忆》,他接触过相关资料,认为厦门世界文艺书社成立于1929年初夏,曾经出版过一批现代作家的文学作品,如黄药眠的小说《一个妇人的日记》,同年10月发布“招股启事”和“招股章程”,提出要到上海等城市发展出版业务。大约1930年初,上海也就有了厦门世界文艺书社的分号。
为写作此文,笔者专门翻阅了《盲目兄弟的爱》影印本,也发现了一处笔误。林文指吴文将书中《鉴定人》作者法国作家布尔热P. Bourget误植为P.Bowrget。笔者比较了原书与卢编《陶晶孙著译作品目录》,是卢正言写错了,吴文是照录。
丁景唐写给林德海信中的一段话很有意思,“这一事实,最好地说明科学研究工作(即使像《盲目兄弟的爱》这样并不复杂的版本问题)不仅需要本人的认真细致周密的考订,更需要相识和不相识的同道朋友的诘疑、商榷和相互补充、鼓励。有时还需要多次甚至更多次的反复研讨和论证”。这种一本书两张版权页的稀罕事例,在新文学版本研究中可谓惊艳,作为一个案例,已被载入朱金顺著《新文学资料丛话》(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12月版)和金宏宇等著《文本周边——中国现代文学副文本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14年6月版)。
“新文学版本是复杂的,深入研究则趣味无穷”(朱金顺),前辈学人对现代文学著作进行校勘、考证及阐释,他们持续接力期望呈现至臻完美的成果,为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的形成壮大贡献了微薄之力。《盲目兄弟的爱》初版本两张版权页的发见,可谓是小小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