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福瑞
这篇文章是为参加“迦陵书系”座谈会而写,本来想呈叶先生请教,想不到文章未打磨圆润,先生已归道山,沉痛加遗憾,只能以此文悼念叶嘉莹先生了。
诗教是中国古老的诗学传统。认真考实,诗教实含二义:用诗来教化人是人们常谈的诗教之义;诗教还有一义,就是诗的传教。只有通过诗的传教,诗才能发挥教化之用。诗传教的途径有多种,选诗、注诗、解诗、诗话,皆属诗的传教。但更直接也是最有效的途径则是讲诗,即说诗。当代中文系(文学院)的古代文学课,讲诗的比重很大。又有电视台的“百家讲坛”及社会各种古代文学讲座,说诗仍是讲座内容的大宗。这也许就是叶嘉莹先生创建诗教中心的初衷。
若论讲诗,说叶嘉莹先生为当今第一人并不为过。她1979年从加拿大回国讲学,主要是讲诗词,至今已经45年。所讲范围,从汉魏六朝到唐宋,近及王国维,在国内产生了广泛而又重要的影响。毫不夸张地说,论起说诗,真是天下无不知叶嘉莹者。就叶嘉莹先生说诗对中国古代诗词传播形成的巨大影响而言,可以称之为“叶嘉莹说诗现象”。
叶嘉莹先生说诗的真髓是以感发说诗。前人论诗,宋严羽标榜“兴趣”,清王世祯推崇“神韵”,清末王国维提出了“境界”说。叶嘉莹先生认为,“兴趣”和“神韵”都太抽象,“境界”虽然实在,但王国维并未对其做出理论的解说。叶嘉莹先生有感于此,尝试给中国诗歌探求一个真正理论性的衡量标准:“于是我就提出了诗歌的好处在于它能传达出一种感发的力量,诗歌的意义和价值就在于它有一个感发的生命,它生命的强与弱就在于这种感发力量的大与小。”叶嘉莹先生以生命喻感发,可见在叶嘉莹先生看来,感发之于中国古典诗歌,决定了它的存在的价值,又决定了它对读者影响的大小近远。不仅如此,叶嘉莹先生还指出,感发是中国古代诗歌区别于西方诗歌的重要特质,叶嘉莹先生以感发说诗,不仅是要探究中国古代诗歌的价值所在和衡量的标准,还用心于辨析中国古代诗歌不同于西方诗歌的特殊属性。
叶嘉莹先生以感发说诗,切合了中国古代诗歌的抒情传统和感性特征。不过在叶嘉莹先生看来,感动还只是初级型态,感发是在感动之上生发出来的启迪和觉悟,是超越了情感感动的更高境界的精神活动。这就更进一步深入揭示了优秀诗作的品质。写诗既然是感发的表达,成功的好诗,第一重要的是要有一种感发的生命,所以情感感发厚薄深浅分出诗之高下。叶嘉莹说诗,其着力点也是她说诗的重要内容,就是讲述诗感发的生命。叶嘉莹先生把具有感发生命的好诗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是直接的感发,带有一种直接感动读者的力量。第二种是类似于薰和浸的感发的力量,这类的诗多以感和韵取胜。而就诗人而言,很难把其分为哪种类型,而且越是伟大的诗人,其诗歌感发的内容就越发丰富,感发形态就越加复杂。伟大诗人的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感发的情感内涵丰厚深微,写出整个人类最深广的思想和情感,能够激活读者“心灵中的一份美好的追寻求索的情怀”。而就艺术表现而言,叶嘉莹先生认为,成功的好诗,要能够把感发的生命表达得恰到好处。在历代诗人中,叶嘉莹先生最推重陶渊明和杜甫。这不仅是二人诗歌感发生命之深厚,还在于其传达感发生命所达到的艺术高度。
感发是吸收了传统诗论而创立的说诗理论,但与传统诗论相比,又有很大的不同,最根本的一点就是说诗的立足点。传统的诗论,是立足于写诗的理论,其说诗的立场主要在诗人。叶嘉莹先生创立的感发理论,未排除教人写诗的目的,但是叶嘉莹先生着重指出,“诗可以兴”,是引起读者兴发感动的意思,诗人将一份感动兴发传达出来,并且使读者得到了感发,才能称得上好诗。所以读者的感发与诗人的感发一样都是感发过程的必要环节。此一理论不仅继承了中国诗学解诗传统,还受了西方接受美学理论的影响。融汇中西理论,叶嘉莹先生把说诗的目的转移到读者,使读者阅读参与到诗的感发生命的培植。叶嘉莹先生这样讲,其主要目的是教授读者如何读诗,如何鉴赏中国古代诗歌,其立足点在读者,而非只是作者,这是必须明确的。所以她研究诗人,分析诗歌文本,是为了培养读者的“具眼”,即品鉴诗的能力。而读者读诗的重要能力之一,就是联想。如同欣赏音乐要有一个听音乐的耳朵,诗的内涵和意蕴,也需要懂诗者的心有灵犀。叶嘉莹先生说诗的苦心孤诣,就是要点透灵犀,培养出读者善于联想的思维。我们可以总结出她读诗联想的类型和进入的路径。首先是平行的联想。叶嘉莹先生曾言,她的老师顾随先生说诗就是“跑野马”,其实她个人说诗也是这种风格,往往从一首诗、一句诗说开去,然后再兜回来,其中自然包括知人论世的背景介绍和诗歌演变史的观照等内容,但是更多的是连类引譬以解诗。她经常就诗歌表现的物象和事象,作同类的联想,以加深对诗的理解。以平行联想说诗,其重要作用就是叶嘉莹先生说的在联想中辨析精微,分析它们在相似中的不同。叶嘉莹先生讲李白的《玉阶怨》,以虞炎、谢朓的《玉阶怨》与李白的乐府比较,对每一句都作了极为精细的分析。其次是升发的联想。此种联想乃是从具体情感升发为“共情”即普遍情感,从表层意思中发掘引申出深层意蕴,从诗中获得人生的惊醒和觉悟。这其实是叶嘉莹先生最为推崇的联想,经常出现在她解说历代著名诗人和经典诗作时。解说陶渊明、李白、杜甫的诗,叶嘉莹先生多作升发之联想,以揭示其深层意蕴和人生的启示,此中有叶嘉莹先生一生遭际累积起来的人生经验,也融入了她出入中国传世经典和西哲典籍所获得的学识,是叶嘉莹说诗最为精彩的部分。
叶嘉莹先生认为,诗的好坏,诗的感发的力量,除了与诗的意义有关之外,诗的声音也是非常重要的。“我常说,诗歌传达一种感发的生命,而在这传达过程中起作用的,除了所用的形象、叙述的口吻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声音。”她把声音视为感发的很重要因素。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声音本身的确带有一种感发的力量,尤其是近体诗,即律诗和绝句,更是如此,声音与形象等共同构成了诗的感发的生命。叶嘉莹先生认为中国古典诗歌的声音也具有感发性,是基于一个基本事实,即中国古典诗歌重视声律,是可以供人吟诵的。因此,叶嘉莹先生讲诗,首先就要介绍诗体,由四言到楚辞,再到五言古诗、七言古诗、近体诗的律绝。在介绍诗体中,声韵是她讲述的重点。叶嘉莹先生讲述近体诗的诵读,并不拘执于古代的声律,而是适应当代语言声调的变化,在平仄的规则中,作出适合当代人阅读的调整,如把入声归入去声。叶嘉莹先生讲授古代诗词,必把诗词的吟诵融入其中,她诵读诗词本身就呈现出感发的力量,这也是她说诗的魔力之一。
叶嘉莹先生走了,但是她的丰厚的说诗遗产,连同她优美的抑扬顿挫的诵读声音,将长留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