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义理之精微蕴奥　探艺术之奇巧妙绝

    ■张弛

    庄子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极其崇高，其《庄子》一书，既是一部博大精深的哲学著作，又因在文学艺术上独具建树，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璀璨瑰宝与古代文艺创作实践的重要源泉。时至今日，庄子及其思想精髓依旧发挥着强大的生命力。孙明君的《〈庄子〉品鉴》（以下简称《品鉴》，高等教育出版社2023年9月）是著者多年来对庄子思想不断深入研究的成果结晶，在充分吸收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取精用宏，又融入个人体悟，自成一格。作者从世人对《庄子》的多种误解入手，以当代视角重新解读《庄子》，强调其具有哲理与艺术相统一的特质，在有关庄子的许多具体命题上提出了新的见解，有助于我们认识庄子思想的丰富内涵、深远的历史价值和重要的现实意义。《品鉴》一书有以下几方面特点。

    首先，义理与辞章相结合，于会通之中见创新。一方面，对各选篇思想义旨有准确的把握，对庄子哲学中的一些深邃博奥的概念范畴进行梳理辨析，思理缜密，推阐精微，绝无游谈无根或模糊不明之辞。比如作者指出《逍遥游》的核心思想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游”是体道者沉浸、悠游于大道之中怡适自得的精神状态，与西方世界的“自由”并不契合（第18页）；《齐物论》之“齐物”是通过“忘物”“忘我”的过程，完成齐物我、齐物论、齐生死、齐是非，从而进入无待的逍遥之境，它属于个体精神领域的意念活动，并不指向每个社会成员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与现代社会的“平等”观迥异有别（第43页）；《养生主》之“养生”不同于世俗以“养形”“养身”为主的养生说，庄子的养生之道重在自然养神，“缘督以为经”，尽享天年，与道教徒追求长生不死亦有所不同（第65页），等等。另一方面，在义理诠解之外，书中还从篇章结构、写作手法、遣词造句、语言风格、形象刻画等方面赏析选篇艺术特色，比如分析《逍遥游》中“三言”，即寓言、重言和卮言手法的运用，历代学者多关注“三言”之间的差异性，作者则注意到“三言”之间的相似性，认为“三言”皆属“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但它们并非普通意义上的胡说乱说，而是在“和以天倪”的前提下采用的三种语言表述形式，曲折夸张地再现了庄子的哲学思想，形成了新颖奇特、汪洋恣肆的艺术风格。再如阐明《齐物论》中以文学“提醒”哲学的艺术特点，即庄子擅用形象的寓言故事去表达某些抽象的哲学概念，文末庄周梦蝶的寓言意在提醒“物化”的哲学观，物我化而为一，正是齐物论的表现，物化的世界就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世界（第50页）。另如分析《德充符》中，庄子通过塑造兀者、恶人等多个人物形象，生动阐释其德论思想，将哲理熔铸在寓言故事中，寓中出寓，喻中设喻，哲思与文采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上述这些论断和评析看似平实简明，却非人所易道，显出著者独到的见识和发明。

    其次，破除陈见，澄清误解，古为今用，创立新说。世人常以为庄子是悲观消极、利己主义、虚无主义、混世主义，甚至是阿Q精神的代名词，古人“躺平”的代表。作者认为这些看法都是对庄子的种种误解、陈见和偏见，庄子思想与现代社会关系密切，有其积极作用和借鉴意义，是一剂治病救人的良药（《〈庄子〉的道与德》，见《光明日报》2022年10月1日）。比如作者提到庄子在《逍遥游》中写到至人、神人和圣人，在《大宗师》中写到“古之真人”，此四者皆体道之士，他们所表现的是庄子的理想人格。庄子通过描写至人、神人、圣人和真人，告诉我们可以视他们为楷模，向他们学习如何去做人。作者还进一步指明“吾丧我”“心斋”和“坐忘”是体验与道冥合境界的方式。《齐物论》中“吾丧我”的“我”乃世俗之我、日常之我、异化了的我，是一个小我，丧失这样的“我”之后剩下“吾”，“吾”乃齐物忘我，心与道冥的境界，完成“吾丧我”是走向齐物的前提。《人间世》中的“心斋”与《大宗师》中的“坐忘”一样，通过物我两忘，进入道的逍遥境界。不过，“心斋”强调通过“气”的调试进入虚静之境，“坐忘”则侧重对形体和智慧的放置。作者对庄子思想中“体道之士”与“体道之法”的洞察和发见，无疑很给人启发。此外，作者还具体阐发了与道论紧密联系的庄子的德论，认为德是道在现实世界的落实和体现，《德充符》中“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是庄子德论思想的核心。这里的“命”不仅具有后羿射箭而不中者的偶然性，又代表“死生、存亡，穷达、富贵，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种种境况的必然性。面对现实世界和客观规律，我们不应被动消极地顺从承受，而要以“用心若镜”和“与物为春”的积极态度和行动来安命处世，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应帝王》中的“用心若镜”与《德充符》中的“鉴于止水”相似，意指面对外在世界的冲击，内心应如同镜子或静止的水面一样保持平静无波澜，才能“胜物而不伤”，灵符（心灵）不受伤害；《德充符》中的“与物为春”，意指面对冰封的外在世界和既定的天命，要带着善意、用春天般温暖的情怀和愉悦的心态来接纳对待。“用心若镜”是由外入内，“与物为春”是由内向外，一内一外两方面的统一构成了庄子德论思想的两翼（第9、124、175页）。作者将庄子哲学中原本晦涩艰深的道德论进行了创造性转化，使其变得通俗易懂，栩栩如生，通过发掘庄子哲学的积极因素和现代价值，提供了不少新的视角、立论和命题，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最后，《品鉴》中展现出的具有个人风格的学术境界和研究特点，也是值得充分重视的。作者的庄子研究情理兼长，既有深刻的理性分析，又有丰富的感性认知，不仅把庄子作为研究对象进行客观、科学地研究与评价，而且融入了自己丰富而深刻的人生体悟，倾注了自己的真挚情感和人间关怀。作者说道：“在意识到人生短促、生命无常之后，庄子并没有走向宗教，庄子思想始终扎根人间世，庄子热爱自然，也热爱生命。”“庄子对这个世界的苦难看得很深很透，他在看得深透之后，并没有拂袖而去，依然深深地挚爱着这个世界。……庄子思想并不是让我们自暴自弃式地‘躺平’，而是教我们认清自己、教我们善待别人。”（《〈庄子〉的道与德》）这些慧心妙解和真知灼见，皆出于自家的研究心得，是著者与庄子的心灵感应和情感沟通，可谓扣准庄子脉搏，深得庄子思想真谛。作者在庄子研究上的创获，固然基于在义理剖析和事实考辨基础上的理论阐发，但更取决于其广阔的学术视野和通达的人生智慧。可以说，作者在研究庄子思想时，自然地感悟到庄子那种无穷开放、朗阔澄明的精神空间，并内化到自己的学术研究当中，因此绝无偏狭或执见，所论所言具有较强的说服力，给人以新知和启迪。

    《品鉴》一书篇幅虽不算庞大，但可圈点和评赞处甚多，此不能一一胪列，当有待读者深入阅读之后，自行体会，必有兴味无穷之感。总之，全书是一项跨文学和哲学的综合研究，着眼于文学的目标，而立足于哲学的基础。书前《导言》概述庄子哲学思想精髓，颇多精辟见解，正文对各选篇进行义理诠解的同时，鉴赏文辞艺术之谐美，其评述既高屋建瓴，又洞幽探微；其辨析既精审周密，又新意时出；其语言既朴实平易，又洗练生动。著者既注重阐释《庄子》的历史典范意义，又善于发掘其现代借鉴价值，学术性和独创性高。还应提到的是，《品鉴》在每一选篇后还设置了思考题，此为读者服务，为初学者设想之举，无论对一般读者还是专业研究人员都有参考价值，是一部通俗性与学理性兼备的解庄著作，对庄子哲学思想的普及传播具有助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