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子
在上世纪80年代去美国之前,我在大学读书时一直是写诗的,到了美国之后,主要在海外华文报纸副刊上写文章,副刊一般比较欢迎散文,那个时候才开始写散文,随写随发,后来又开始给国内投稿。写久了,就习惯了散文这种表达方式,慢慢地就觉得比较得心应手了。
当年苏轼和欧阳修说过,写诗的时候,比如题目叫“咏雪”,常用的有些字很俗套,比如“玉”“琼”等等,他们便约定写“雪”的时候,这些常用的字大家用滥了,不要用。苏轼说这叫“白战”,就是白刃战,意思就是赤手空拳不靠武器。我觉得这最考验一个人的写作能力。还有最重要的,散文的精神就是坦诚地写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和感想。读书读了这么多年,很多人以为通过高超的技巧可以掩饰一些不真实的东西,其实有经验的读者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所以,散文是一种最直接的表达方式,跟诗歌不同,跟小说也不同。散文看起来最简单,易写难精。虽然哪种形式都是易学难精,但散文尤其如此。
汪家明老师刚才说到我的性格,我在美国认识一个朋友,他在美国的大学教文学艺术,给美国学生讲中国电影,中国的唐代传奇,是很有文学经验的人。他说我认识你这么多年,看了你很多书,有一个词形容你,emotional,就是感性,太感性了。我说感性是双刃剑,一个情感比较丰富的人,观察事物比较敏锐或者比较细腻,但另外一个特点是他不够理智,不够知性。有人说散文容易写得很动情,但是不能很深刻,看到很深层的东西。这后来的二十年里,我刻意弥补这方面的缺陷,故意读一些西方的作品,读一些哲学书和历史书,但是否能够做到,我不知道,但是我一直在朝这个方面努力。
毕竟,我骨子里是一个中国人,虽然我非常喜欢西方文学,但是自己的精神世界,还是典型中国人的精神世界。这么多年不时有人问,你写作最推崇的是什么? 我说我写作时总是提醒自己,第一个是古人说的“修辞立其诚”。如果有些东西没有什么很好的认识,我不写,不虚构自己的情感,也不拔高自己的境界。看一件事物看到什么层次就写到什么层次,虽然很容易通过技巧把自己的层次写得比实际高一些,但是这种游戏,我不屑玩儿,这就是“修辞立其诚”。中国古代讲“修辞立其诚”跟正心诚意也有关系,儒家把它提到伦理和道德的高度。我觉得对于写作者来说这绝对是第一重要的东西。除了写真实情感,不虚构情感,不拔高情感,不随波逐流,不附庸风雅,我想做到这一点就是一念之差,你愿意做,不需要花任何工夫,你不愿意做,心里有其他念头,可能一辈子也做不到。
我一直有一个口号,叫“脚踩两只船”,一只船是中国文学,一只船是西方文学。中西方文学各有所长,中国文学里面某方面比较弱的东西正好通过西方来弥补,比如中国先秦诸子讲究说理,但是到了南北朝以后,我们接触到的文学作品,那些常读的散文名篇,相对而言说理的成分越来越淡,逻辑性没有那么强,没有那么严密,偏重于抒情,产生了很多非常空灵,余韵悠长的小品,最典型的像张岱的《湖心亭看雪》。苏轼的《赤壁赋》也写得很空灵,很缥缈。当然《赤壁赋》里的意思基本是庄子思想的演化,具体来说前《赤壁赋》的意思差不多都从庄子的《秋水篇》里来的,不能说不深刻,但是跟西方近现代的东西,有很大的差别。
从我个人的经验来说,知性的成分,逻辑性的成分一直是我一个弱点。汪老师刚才说的博尔赫斯、卡夫卡、本雅明的作品,甚至一直到写随笔札记和回忆录的卡内蒂这方面都做得很好。后来我写散文,从他们那儿专门吸收这种东西,学会分析一件事物,哪怕是一棵草,一首诗,你要把它掰开来细细地写,通过逻辑得出你的结论。既然是散文,就不能写成论文一样。我养成一个习惯,既然说我是很感性的人,即使写这种很理性的分析文章,写着写着很自然地就把自己的情绪和个人的理解带进去了。你可以说是一种主动的要求,也可以说是无意识养成的习惯。
中国的古典诗词是我精神和情感的资源。年轻的时候,明末小品读得比较多,从张岱到李日华、陈眉公,一路下来。大学学的是古典文学专业,那个时候就特别喜欢唐诗宋词。到了美国之后,刚开始十年发疯地读英文书,那时候翻译成中文的文学作品不多,包括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就是英文读的,还自己翻译。后来待得越久,年纪越大,就再转回读中国人的书,现在基本不读英文书了。这几年越来越深入古典,主要是把杜甫的诗读了两遍,苏东坡的诗、王安石的诗都通读一遍,现在继续读全唐诗,从头到尾读第二遍,觉得其中有很多乐趣。
年轻的时读像李白、王维、杜甫,不能说读得很熟(起码一两百首读得很熟),也有一些理解,经过三四十年的积淀,到美国之后,停下来把西方文学大致过了一遍之后,包括西方的诗歌,再回头读李白和杜甫的诗,感觉完全不一样。
因为不了解西方的诗,从古希腊开始读,比如说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当然他那个诗,范围是较广泛的,主要是悲剧和史诗),读了这些理论,柏拉图对诗人的要求,亚里士多德对诗的要求和定义,当你从古希腊、罗马一直读到现当代的里尔克等,再回来读李商隐,看法就不一样了。这就像佛教故事里讲的,以前看山是山,然后看山不是山,再看山还是山,重要的是一定要经过“看它不是”这个阶段。我觉得我暂时脱离中国文学读西方文学,就是这个“不是”的阶段,从这个“不是”再回来,整个认识就完全变了。有人问我去国留美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就是以西方的文学体系做参照,再回头看咱们东方自己的东西。
(本文为张宗子在其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新著《时光的忧伤》读书分享会上的发言,经编者整理刊发,标题为编者所加)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