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科打诨　谈言微中

    ■韩羽

    北平解放之初，梅兰芳首次在北京长安戏院演唱《女起解》，扮演崇公道的是名丑萧长华。《徐姬传七十年见闻录》曾提到过，书中写道：“崇公道替苏三把枷卸下来以后，对苏三说：‘这解放啦，你觉得轻松多了吧！’这句极普通的现成名词，用在这里，好像还自然而得当，没有造成旧瓶装新酒的不调和的气氛。”

    徐姬传是最了解萧长华的了，说：“他向来有一套即景生情的‘现抓哏’的台词。”“这解放啦，你觉得轻松多了吧”，很显然就是从苏三的枷引来的带有“哏”的意味的台词。对这台词，徐姬传说得轻描淡写如叙家常，但是以我的想象，崇公道说出这台词后，台下观众定当颔首会心，同频共振，铜山崩而洛钟应也。

    《女起解》里的苏三，是个被冤枉成杀人犯的妓女，押解她去太原复审，上路之前，且听戏曲中的台词。

    崇公道：“把这枷给我戴上。”苏三：“还要戴这枷么？”

    崇公道：“朝廷的王法，焉有不戴之理，别哭了，戴上吧。”

    当出城到了野外，崇公道怜悯苏三，说：“大热的天，戴着这枷哪里受得了啊，咱们瞒上不瞒下，来，我给你卸下来。你看，这可轻松多了吧。”

    “这可轻松多了吧”本是因为卸下了枷，可是到了萧长华扮演的崇公道的嘴里却成了“这解放啦，你觉得轻松多了吧”。看似戏台上的插科打诨，实则是一语双关，把“解放”二字具体而微地形象化了。

    “解放”二字，《现代汉语词典》解释有二：其一，“解除束缚，得到自由或发展”；其二，“推翻反动统治，特指我国1949年推翻国民党统治”。崇公道说的“这解放啦”的“解放”，就是“推翻反动统治，特指我国1949年推翻国民党统治”的“解放”。看来崇公道虽是面对苏三而言，而又不仅仅是苏三了。

    令人忍俊不禁的是，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全国人民推翻了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后的欢欣鼓舞，竟然也感染了古代的老解差，逢场作戏，与台下的广大观众一起普天同庆。古人说现代话，按说卯不对榫，可却又巧合得天衣无缝。寓庄于谐，扑朔迷离，崇公道欤？ 萧长华欤？ 东方朔欤？

    “现抓哏”的“哏”，乃滑稽有趣之意。相声的最关要之处就是“逗哏”。逗哏离不开言辞，而抽象的语言又必需依赖于“比喻”，以彼而喻此。没有比喻的语言，如“弹之状如弹”，令人难得其解，徒费唇舌。民间的歇后语之所以生动鲜活，就是因了比喻。这在诗、文中，就是用典以言事了。戏台上的演员则更方便，以自己扮演的角色，随机应变现身说法，这就是“现抓哏”了。然而这“哏”并不那么好抓，不是一蹴即可而就的，而需有机敏的感应能力，举一反三，闻一知十，善于从不同事物中发现其相同处；从相同事物中发现其不同处，由其表而抵其里，就偶然而见必然，再加上广见博闻，庶几迁想而妙得之。唯如此，才能借别人家的颜料，开自己家的染房。钱锺书说：“善运不亚善创，初无须词尽己出也。”萧长华运用《女起解》中的卸枷细节，就妙在这一细节恰似专为供他运用而提前编创出来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