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蓉
词之道,在勇先生谙熟久矣。读到这本《心上过天风:壬寅诗馀二百首》,我不免好奇,集子中会有什么让人惊喜的宝藏呢? 一卷读后,唯有一个词可以概括:“感动”。这感动来自于词人之“真”——真情性、真言语、真境界。
“真情性”,以明人陈子龙《幽兰草·题词》中语解之:“境由情生,辞随意启,天机偶发,元音自成”,情出自然,情景交融,情辞合一。在勇先生笔下的“情”正是多样化,灵动自由,无所拘碍的。如《万里春·梦语寄尹兄》:“笏板须无拱,把牙板、醉歌敲弄。剩无多、几个春来,算应携相共。”是看淡名利的通达之情。《双鸂鶒·园池遇鹭》:“野草丛中声唧,雏鸟似能亲昵。又怕茕茕孤立,猫儿来作天敌。”是民胞物与的仁者之情。清人沈谦《填词杂说》云:“词不在大小浅深,贵于移情。”从审美接受的角度论述了词能以情动人,方见“本色当行”,是论正合此集中词。
“真言语”,可用况周颐论词“重拙大”一说中的“拙”来解释,指语言风格。况氏云“词忌做,尤忌做得太过。巧不如拙,尖不如秃。”(《蕙风词话》卷一)“做”指的是雕琢,雕琢太过,失淳朴自然之致。又说:“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即倚声家言‘自然从追琢中出也’。”(《蕙风词话续编》卷一)在此况氏借用了前辈彭孙遹的原话微有缩略。彭氏云:“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便率易无味。”(《金粟词话》)可见“平淡语”,讲究的是极炼如不炼的境界。词调历经千年发展,已是一种高度成熟的文体,为了追求写作中的新鲜感,词人极有可能采取流利轻倩的笔触,试图以新鲜语或聪明语取胜。在况氏看来,这恰恰偏离了正道,只有“雕琢中见自然”才是词家应有言语。
依此看来,词集中如《紫玉箫·风驻南塘》:“故乡音、饶是语气铿锵。待昏侵夜,尤可喜、烛举灯张。听吆喝,油烤火烹,一路传香。”以口语入词,写故乡烟火,不事雕琢,天然可喜;但仔细分辨,其中“饶是”“尤可”等词不经意间带动了句子的节奏感,使之虽是铺叙却摇曳灵动,又隐含炼句之功。再如《秋兰香·三潭印月》:“玲珑多宝塔,轻快小船帆。有心问、他佛道何耽,此时身是仙凡。”对仗自然,语气轻快,仿佛友朋闲坐,对话家常中情趣思理俱出,与况周颐所追求的语言风格不谋而合。
“真境界”,可以用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理论诠释之。王国维将“境界”作为一根贯穿于诗歌本体的枢轴,视为审美主体与客体交融的完整艺术世界,认定“意”与“境”是文学作品的本质要素。其中“意”指的是作者的主体感受,包括情感、联想诸方面;而“境”则是笼盖于主体感受之下的形象、景象,是“意”的物化。他以“境界”为词之根本与审美评判的标准,那么“境界”理论的核心又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真”。王国维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虽然这些都只是用于单个词人的评价,但从中不难看出王氏论词“重中之重”。“真”,不是指对生活实践的摹写真实与否,而是作者自我性情的真率流露,突出的是创作主体的情感自主性。
以此观之,在勇先生之词与王国维的“境界说”,求“真”的理念十分契合。他畅胸臆,抒挚情,勾画江山风雨,描摹世态人心,点染花鸟鱼虫,无不以“真”为美,“真”善合一。二百首词,不多,对于一位有着丰富人生阅历和广泛艺术兴趣的作者而言,这只是他心灵世界向外投射出的一片小小风景。二百首词,不少,其中有思理,有物象,有人情,有热烈的生机,有激荡的豪情,有静夜思,有向光行。同为写作者,我想我当以一阕词,感谢这样一卷真作品,致敬这样一位真词人:“最是寻常最动人。江山风雨记来真。左图右史平生趣,煮字莳花自在身。 九域事,百家春。千钧文字见精神。词家未负凌云笔,一卷清歌唱古今。”(《鹧鸪天·壬寅诗余二百首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