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华
1926年11月9日,上海《时报》“本埠新闻”栏目刊载一则简短消息《蔡锷十周年昨日之公祭》:
昨日为蔡公松坡十周年忌日,松社同人暨各学校团体等公祭于文监师路华商别墅正厅。上午十一时开祭,与祭者为袁伯夔、沈卓吾、陈云抟、陆鼎揆、潘公弼、刘放园、徐新六、徐寄庼、陈叔通、张东荪(中国公学)、杨明皓女士(爱国女学)、翁国勋(民福女校)、刘汉成、王锦文、吕兆熊、王鑑泰(以上四君为蔡公旧部)、徐志摩、林炎夫、霍鑑五、符晓芙数十人。公推袁伯夔主祭,上香奠酒毕,齐向神主行三鞠躬礼。
后面还附有祭文,在此从略。同日上海《新闻报》刊载消息《昨日公祭蔡松坡》,内容无异。二百来字的新闻让人眼前一亮,这是徐志摩研究的新史料。
1926年11月8日,蔡锷逝世十周年,北京、上海、长沙等地纷纷举行纪念活动,其时徐志摩、陆小曼结婚典礼后即南下上海,寄寓北洋大学同学、东吴大学法学院院长吴经熊家,徐志摩旅途中不忘参加蔡锷公祭,可见颇为上心。以此为线索梳理文献,可以发现徐志摩和蔡锷的一段隔世缘。
徐志摩与蔡锷结缘,离不开梁启超、蒋百里以及张君劢、张公权,二张是徐志摩原配张幼仪之兄,张公权还担任蔡锷遗孤教养协会的评议员和驻沪会计主任。1915年8月,在父亲徐申如的陪同下,徐志摩到北京大学入读预科,一度寄居在锡拉胡同蒋百里的家里。徐家、蒋家是世交姻亲,徐志摩称蒋百里为“福叔”。后来,通过蒋百里、张君劢介绍,徐志摩成为梁启超的入室弟子,与蔡锷、蒋百里成为同门师兄弟。有学者认定,蔡锷经常到锡拉胡同蒋百里家密谋反袁,徐志摩在蒋家认识了蔡锷,后来留学美国克拉克大学选择政治学专业,参加“陆军训练团”“国防会”,都有来自蔡、蒋的很大影响。1915年11月11日,蔡锷离开北京,期间徐、蔡有见面的可能,也符合情理,但目前未见确证。
1913年7月,徐志摩在浙江第一中学校刊《友声》第一期发表《论小说和社会之关系》,一时文名鹊起。从题目、观点、文风都能看出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的影响,日后也得到徐志摩确认。其实,关于小说和文学的看法,梁启超和蔡锷是互相启发、互相借鉴的。1898年12月,梁启超在《清议报》发表《译印政治小说序》,指出小说尤其是西方政治小说的重要作用。1901年元旦,蔡锷在《清议报》发表短文《小说之势力》,指出小说尤其是西方小说的重要影响。1902年初,蔡锷在《新民丛报》发表《军国民篇》,多处涉及小说和文学:要提倡激发忠义气节、爱国救亡之情的文学,要追求“不斩楼兰终不还”的豪迈之诗词,要改造“非佳人即才子,非狐则妖,非鬼即神,或离奇怪诞,或淫亵鄙俚”的旧小说,从而改造国民精神。同年11月,梁启超在《新小说》创刊号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全面阐述小说在社会教育方面的作用,明确提出“小说界革命”的口号。以上文章观点一致,存在接续递进关系,《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为集大成者。《清议报》、《清议报》丛刊和《新民丛报》,虽然遭到清政府查禁,但是仍在内地大量流传。徐志摩阅读梁启超的文章,很可能一并阅读了蔡锷的文章。
1922年10月,徐志摩留学归国,次年春由梁启超安排在北京松坡图书馆担任英文秘书,负责外文书籍采购以及英文函件处理。松坡图书馆是为了纪念蔡锷而成立,分设两馆。第一馆位于北海公园“快雪堂”内,收藏中文图书;第二馆位于西单石虎胡同七号,收藏外语图书。在快雪堂正殿设立蔡公祠,供奉蔡锷和数位护国运动将领的灵位。每逢蔡锷忌日和云南起义周年,松坡图书馆都隆重纪念。据蒋复璁回忆:“志摩亦往同寓,日夕相处,达三年之久。”徐志摩为石虎胡同七号的寓所取了个诗意的名字——好春轩。查阅旧报发现,1923年到1925年,每逢11月8日、12月25日,北京松坡图书馆都有纪念活动,全体职员参加,徐志摩自然不例外。所以,1926年11月8日在上海,并不是徐志摩第一次参加公祭蔡锷活动。因为蔡锷的功业和人格,加上梁启超等人推动,松坡图书馆荡漾着民主、自由、宪政、理想、友谊的清风,徐志摩自然深受感染。
徐志摩委托外国朋友采购图书,也向松坡图书馆捐献图书。1923年5月10日,徐志摩在石虎胡同七号给英国朋友奥格顿写信:“图书馆的创建是为了纪念中国第三次共和革命中的一个英雄,并以他的名字命名。现在看来似乎前途似锦,如果诸事顺利,每年有大约500镑用来买书。”这是徐志摩第一次直接评价蔡锷,将护国运动与二次革命、辛亥革命并列为共和革命,饱含崇敬之情,并看好松坡图书馆的前途。松坡图书馆曾经登报公布1923年接受外文文献捐赠情况,其中徐志摩捐献英文图书157本,仅次于梁启超。好春轩经常高朋满座、书香满室,徐志摩离开松坡图书馆之后,在给丁文江的信中挂念“寄存那里的书橱十二架”,丁文江建议捐给松坡图书馆,爱书的徐志摩没有同意,而是请丁文江托人妥为照料。徐志摩乘飞机失事之后,其父徐申如将这批藏书全部捐给了松坡图书馆,似乎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松坡图书馆后来并入国立北平图书馆,即北京图书馆的前身,今天在那里可以查阅到徐志摩的藏书。
松坡图书馆是徐志摩的灵感激发地,那三年是他诗情飞扬的时光,《石虎胡同七号》和《雪花的快乐》就是代表作。“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在徐志摩单纯明快的笔调下,石虎胡同七号这座“古木参天,王府似的大庭院”,俨然宁静而略有惆怅的温馨家园。蹇翁即蹇念益,蹇先艾的叔父,时为松坡图书馆实际主持人,早年参与蔡锷密谋反袁、护国运动,后任国会议员,伤国事日非,又半身瘫废,于是酗酒度日。几年以后,蹇念益在松坡图书馆上吊身亡,徐志摩在信中谈及,伤感不已。根据张诗洋先生考证,《雪花的快乐》诞生在1924年12月末大雪之夜的石虎胡同七号。那几天大雪纷飞,连绵不断,北京城银装素裹、如诗如画。徐志摩的好友、清华学堂教务长张彭春日记“宿石虎胡同”,雪夜畅谈,纵论时局,臧否人物,思接古今,诗情荡漾。也许就是雪景和友情交织的温馨里,在酒或咖啡或茶的芳香里,在张彭春的鼓动下,徐志摩即兴创作了名篇《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扬,飞扬,飞扬,——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地,沾住了她的衣襟,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恰如其分的比拟,别出心裁的想象,爱情刚刚降临的美好,格调明快飘逸,让人灵魂升华,丝毫没有几年后“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的迷惘。这首诗创作于1924年12月30日,后发表在《现代评论》,次年8月收入《志摩的诗》出版并被列为第一首,也得到朱湘盛赞:“简直是全体诗中坐红椅的一首诗——全体诗中最完美的一首诗是《雪花的快乐》。”
新月社最初就萌芽在石虎胡同七号,聚餐会、读书会、书画会、古琴会、音乐会、戏剧表演策划在那里,甚至就在那里举行。有人考证,新月社的招牌最早挂在徐志摩寓所——好春轩的门口。好春轩经常高朋满座、谈笑风生,来宾有梁启超、胡适、丁文江、朱经农、林长民、蒋梦麟、蒋百里、张君劢、张彭春、郁达夫、林语堂、林徽因、袁昌英、瞿世英、孙伏园等人,跨越了界别、地域和年龄,是理想、诗意、友谊和青春的盛会。并非同道人的周作人经常参与前期聚会:“那个时常在晨报论前启事的聚餐会,我也去了不少次数,直到新月社成立为止。”《晨报》经常刊出聚会、聚餐启事,偶尔出现石虎胡同七号字眼。1923年5月23日,徐志摩、梁启超、林长民、蒋梦麟、张君劢、袁昌英、蒋百里、孙伏园等发起,商请世界著名小提琴家喀拉土拉在北京真光电影剧场表演,五天之后如期举行。1924年10月26日:“聚餐会同人钧鉴,现因藕香榭饮食不便,今日午间改在石虎胡同七号松坡图书馆聚餐,特此通知”。1924年11月8日:“十一八日(星期六)为蔡公松坡八周年忌日,同人等于是日下午二时至四时在西单石虎胡同松坡图书馆设位致祭,特此通知。”1924年4月,泰戈尔来华,一路讲演、游览、宴会,徐志摩全程组织、陪同、翻译,一行到松坡图书馆参观并摄影留念。尤其是庆祝泰戈尔64岁寿辰晚会,在北京协和医学校礼堂用英语演出泰戈尔的诗剧《齐德拉》,徐志摩、林徽因、张歆海、袁昌英、王梦瑜、林长民、蒋百里、丁西林表演,张彭春导演,梁思成负责舞台美术,陆小曼分发说明书,梁启超主持晚会,胡适以英语致辞。一众新友故交风光无限,徐志摩最受人瞩目,梁启超赠送的集宋词联足以表现其风采:“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此意平生飞动,海棠树下,吹笛到天明。”
林徽因、梁思成不久即赴美留学,随后袁昌英再度赴法留学,徐志摩移居上海,石虎胡同七号松坡图书馆内的好春轩一时归于沉寂,那些如诗如歌的雅集留在了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