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康慨
2024年度的瓜达拉哈拉国际书展罗曼语族文学奖授予了69岁的莫桑比克作家喵·科托(Mia Couto,一译米亚),以示对其“作品的认可,并强调它对葡萄牙语和莫桑比克这一葡语外围地区文学写作者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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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托是瓜展奖历史上的首位非洲得主,也是第五位获此殊荣的葡萄牙语作家。
他早年加入莫桑比克解放阵线党,投身推翻葡萄牙殖民统治的斗争,大学没毕业便出任新生的莫桑比克人民共和国新闻宣传战线上的主要领导,30岁退居二线,继续学医,写小说,逐渐成长为莫桑比克和葡语非洲的头号作家,并于1995年成为莫桑比克国家文学奖得主,后接连于2013年和2014年获得葡萄牙语文学世界最著名的卡蒙斯奖和美国的诺伊施塔特国际文学奖。
2020年,他又以所著小说皇沙三 部曲(As areias do impera⁃dor)——《灰女》(Mulheres de cinzas,2015)、《剑与矛》(A Espada e a Aza⁃gaia,2016)和《天饮者》(O Bebedor de Horizontes,2018)——获得了第11届扬·米哈尔斯基文学奖。
上周通过视频连线接受瓜展奖时,科托表示,他的小说源于早年的记者工作,两者都代表着一种“防止历史被抹去”的愿望。而他的祖国莫桑比克正面临着一个巨大的挑战,那就是“不要忘记”。他本人则通过写作来对抗这种“历史杀”——杀死或灭除历史的做法。
科托说,新闻业是“学习人的知识、学习怎样成为作家的学校……是新闻工作让我有能力亲近人民并塑造人物”。
但他也表达了对新闻业危机的担忧。“它有可能在某一天死去。”他说,“但这并不是由于社交媒体和技术的威胁,而是因为这样一个问题:‘谁在今天拥有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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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科托本名安东尼奥·埃米利奥·莱特·科托,乃第一代葡萄牙白人移民的后代,1955年生于莫桑比克(旧称比剌)中部索法拉省(孙剌)的首府贝拉,这里是郑和下西洋时抵达的最远端,明史称之为“去中华绝远”之地。
1971年,16岁的科托来到首都洛伦索马贵斯(独立后更名马普托),在洛伦索马贵斯大学研读医药学。独立前一年,刚上大三的科托暂停了学业,服从解放阵线党的工作安排,渗透进白人殖民主义的《论坛报》做记者,而后又到新成立的莫新社(1977-78)、《时代》杂志(1978-81)和《新闻报》(1981-85)担任社长和总编。1985年,他回到已更名为爱德华多·蒙德拉内大学的母校,完成生物学学业,1989年留校任教。
因为爱猫,安东尼奥·科托很小的时候就给自己改名为“喵”。
小时候,家里的游廊上常有野猫来访,妈妈会给它们准备吃的。
“我父母拍过照片,当时我三岁,在游廊上跟猫在一起,同吃同睡。”他告诉《卫报》,“我不只喜欢猫;我认为自己也是一只猫。”所以有一天,他对父母宣布,他不叫安东尼奥了,他要叫喵。“他们很拿我当回事,”他对美刊《巴黎评论》说,“给自己起名字这件事就成了我的第一个虚构作品。我有了一个角色,我现在仍然在为那个他写作。”
所以2019年,以他为主人公的一部52分钟的纪录片叫做《我是我的名字喵·科托的作者》也就不足为奇了。入籍葡萄牙的瑞典导演索尔维格·努德隆德在片中介绍了科托的生平和工作。我们看到他在贝拉街头漫步,与慕名上前打招呼的百姓握手、合影、交谈。他们给他讲故事,因为这里的人通过故事来思考。这些故事充满了梦幻、神秘、变异的自然和死人对活人的指挥。群众要求喵先生把他们的生活翻译成文字。因此,在贝拉“不成为作家几乎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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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后跑遍全国城乡的记者经历,对人民语言和生活的深入了解,为喵·科托日后成为小说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虽然早在1983年,他就出版了首本诗集《露水之根》(Raiz de Orvalho),但第一本小说《梦游之地》(Terra Sonâmbula)要到1992年才问世。中间这段漫长的静默,是因为直到这一年才结束的16年内战。
“战争如同监狱的墙,横亘在我们内心深处。”科托在《梦游之地》的中译本序言里写道,“它杀死了道路,盗走了我们做梦的能力,以此完成了最后一场摧城拔寨。那些让国家沦为焦土的人一贯这样做:他们偷走了所有人做梦的能力。”(引闵雪飞译文)
《梦游之地》描写了战争的创伤。在内战造成的废土上,一个老人带着孤儿穆伊丁加,发现了一辆烧毁的公共汽车,拿这儿作了暂时的栖身之所,哪怕车里还有多具扭曲的炭化残尸。穆伊丁加在座位下面找到一摞笔记本,里面记录了一个名叫金祖的男人寻子的经历。日记里的故事和穆伊丁加的故事逐渐靠拢,最终汇合到了一起。莫桑比克,这个阿非利加的孤儿,正在艰难地走上创伤愈合的长路。
《梦游之地》曾搬上歌剧舞台,词作者是瑞典已故著名推理小说家亨宁·曼克尔。
“我是白人,也是非洲人;”科托曾告诉《卫报》,“是欧洲人和莫桑比克人的儿子;是生活在一个高度宗教化世界里的科学家;是一个口述社会里的作家。这些个世界明显是矛盾的,我喜欢把它们合而为一,因为它们是我的一部分。当我想到一个角色,那一定是个黑人;百分之九十九的莫桑比克人都是黑人……我想讲的是分界线上的故事,这些故事跨越了边界。”
小说《耶稣撒冷》出版于2009年,描写主人公西尔韦斯特雷带着两个儿子、一个舅子和一个男仆逃离城市,来到一处荒野,建起“一个孤独、沉寂与遗忘的国度”,并取名耶稣撒冷,宣称世界已经终结,其他所有人都已死去。儿子在沉默的营地里长大,11岁了还没见过女人,只有一头名叫耶洗别的娇俏母驴陪伴着暴君般的父亲。科托说,他想借此表明革命摧毁了旧世界,却无力建设一个新世界,“在这个被一些人称为‘全球化’的村庄里,在这个始终在表演的村庄里,完全听不到独属于我们的声音。这不仅因为别人不肯聆听我们,更因为我们已经丢掉了自己的声音”。(引樊星译文)
在科托2012年的小说《母狮的忏悔》中,沉默的姐姐西伦夏命丧狮腹,残疾的玛丽亚玛痛感莫桑比克女人在男人的压迫下生不如死,于是化身食女的母狮,立誓杀光全世界的女人,让人类灭绝好了,以此来报复万恶的男权和父权社会。“黑暗向我揭示出那属于夜晚的灵魂:一只母狮。我就是一只活在人身体里的母狮。我的外形是人,但我的生命是一场缓慢的蜕变:脚转化为狮足,指甲转化为狮爪,头发变为毛,下巴变为狮子的下颚。”主人公玛丽亚玛说,“今夜我将和狮子一同启程。明天起,各个村庄将会因为我的咆哮而颤抖。猫头鹰会因为恐惧夜晚而改变习性,在白天出没。”(引马琳译文)
他的小说新作《河流的盲目》(A cegueirado rio)将在今年11月出版。故事的背景是1914年德国与葡萄牙在安哥拉南部和莫桑比克北部殖民地爆发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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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托的作品已经译入了包括汉语在内的30余种语言。
他的多部小说,如马琳汉译《母狮的忏悔》、樊星汉译《耶稣撒冷》《水与鹰》《小小词语的吻》《猫咪与黑暗》、闵雪飞汉译《梦游之地》、周宁汉译《缅栀子树下的露台》、刘莹汉译《灰烬女人》、吕婷婷汉译《剑与矛》、卢正琦汉译《饮下地平线的人》、张晓非汉译《火烈鸟最后的飞翔》、朱豫歌汉译《高雅的恐怖分子和其他故事》、金心艺汉译《入夜的声音》等已在中国出版。
“他的作品风格独特,受到万物有灵现实主义(realismo ani⁃mista)和莫桑比克当地词汇的影响,彻底改变了葡萄牙语中的非洲叙事方式。”瓜展奖评委会说。
科托将标准葡萄牙语、非洲农村语汇、内战历史和口述文学中当地人民习以为常的恐怖魔幻传统混合在一起,既突出了莫桑比克文学的民族性,对更广大的葡语文学而言,也有创新和丰富之功。
他曾用亲身经历讲解欧洲和非洲两个世界、两种文化和两种语言之间巨大的不同。
某次,一群瑞典科学家到莫桑比克农村考察,译员不知怎样介绍他们,因为当地的语言里没有“科学家”这个词,只好称他们为“男巫”。莫桑比克的语言里也没有“穷人”这个词,在这里,穷人指的是孤儿——不是没有财产的人,而是失去了家庭关系网的人。
科托理解这种不同,珍视这种不同。对任何一个有雄心、有才华的作家来说,这种不同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瓜达拉哈拉国际书展罗曼语族文学奖创办于1991年,原名胡安·鲁尔福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文学奖,2005年应鲁尔福家族要求改为现名。往届得主包括尼卡诺尔·帕拉、奥古斯托·蒙特罗索、胡安·赫尔曼、胡安·戈伊蒂索洛、安东尼奥·洛博·安图内斯、克劳迪奥·马格里斯、埃马纽埃尔·卡雷尔等多国名家。
2024年瓜展奖的颁奖典礼将于11月30日在第38届瓜达拉哈拉国际书展开幕当天举行,科托还将得到奖金15万美元,现合人民币约106万元。
瓜展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西班牙语图书博览会。今年的主宾国是西班牙。
去年的瓜展奖颁给了墨西哥诗人和翻译家科拉尔·布拉乔(Coral Brach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