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孙犁《曲终集》至《读画论记》,见有余绍宋的一段话,摘抄如下:
“昔人论画,每不屑作明显之语,最喜高谈神妙。不曰艺进于道,即曰妙入化机,甚且有涉于禅理及太极阴阳者,几使读者忘其为论画之书。非唯不适于实用,亦与画家萧散之旨有违。
又多偏重文章,往往有极浅显之理,数语即可了澈者,因重词华。反成艰涩。”
因而孙犁先生为之感慨:“论画很少平实讲解,因之亦少发明。此不必远求,即如本书郑午昌先生序,所谈法理一段,就很像佛经一样,即便‘静参’,也难明了。理论家之这一习惯,不分绘画、文学,根深蒂固,没有大智大勇,很难逃出这个圈子……余一生读书,颇受此等文字之苦,故晚年宁听村妇村夫之直言,不愿读文艺理论家之呓语。”
搁笔于案,瞅着那“不曰艺进于道,即曰妙入化机”浮想联翩,猜我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旧时戏园子里的听众的“叫好”声。余叔言一唱,大呼“好!”言菊朋一唱,大呼“好!”谭富英一唱,大呼“好!”马连良一唱,大呼“好!”这“好”呼得对也不对,对得很,个个都是剧坛大腕,焉能不对?
如问为何由“艺进于道”“妙入化机”想起了戏园子里的“叫好”声,且再细审余绍宋的那句话:“昔人论画,每不屑作明显之语,最喜高谈神妙。不曰艺进于道,即曰妙入化机。”
想是余先生存心于厚,含糊其词了。试问“每不屑作明显之语”者,难道天底下竟真的有甘心糊涂把话说得不明不白的人么?
说白了,不是“不屑”,而是“不能”。唯其不能,才“最喜‘搪塞以’高谈神妙”。不曰艺进于道,即曰妙入化机。盖“高谈神妙”之语,有点儿像猴皮筋,能伸能缩,可大可小,无往不适,随机而应变。然而涉及绘画的具体问题,往往是“不适于实用”。
何谓“明显之语”,不妨听听戏园子里的“叫好”声,京剧老生泰斗谭鑫培在戏台上赢得的“叫好”声,应该是响彻云衢、充塞八荒了。然而它能告诉人们的只是“好”,而不能告诉人们怎么好、好在什么地方。《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中有一段话,提到《捉放曹·宿店》一场的二簧慢板。有人问谭鑫培“头三个字‘一轮明月’的‘一轮明’,为何要高唱?”谭说:“陈宫一肚子怨气,头三字高唱更合适。”只“一肚子怨气”五个字,就把“情”与“声”的唱腔之好,交待了个明明白白,一语中的,这就是“明显之语”。
无论“明显之语”,或是如孙犁所说的“宁听村妇村夫之直言,不愿读文艺理论家之呓语”的“呓语”,都是语。语言是人际间相互交流的工具,也是思维的工具。思维产生了语言,而思维的思辨过程又依赖于语言。语言之于思维,既起正面作用;也起负面作用,比如,对某些语言的过分依赖,就会潜移默化地形成某种思维定势。最近读了《文汇报》上的一篇文章,颇有启发,其中有一段大意是:“滥用极致语言(我理解为绝对正确的概念化语言),会诱导简单化的思维方式。我们观察对象、思考问题,依靠的是语言,语言简单粗暴,思想也就简单粗暴。如果下意识之间跃出脑海的都是极致性简语,就会使我们不再去辨析对象之间的精细差别,不再去体会事物之间的复杂关系。”
试把这段话和上述的“艺进于道”“妙入化机”摆在一起絮叨絮叨。
可以想象得到,当初首次说出“艺进于道”“妙入化机”者,定当是通过对某一事物的细心观察,发现了由“艺”到“道”的交通脉络,由“不妙”到“妙”的内在的转化因素。可当这词语一旦脱离开了所由而生的某一具体事物而独立之后,也就由具体而抽象,成了绝对正确的概念化语言,也就是那篇文章所说的“极致语言”了。这类语言出现在余绍宋的语境中,也就能伸能缩,可大可小,应机转化,无往而不适了。
又看来,像这类绝对正确的概念化语言,也会“异化”。其在人们的头脑里储存得越多,愈有可能助长人们的惰性,使之不再有耐心“再去辨析对象之间的精细差别,不再去体会事物之间的复杂关系”。所以孙犁才“宁听村妇村夫之直言,不愿读文艺理论家之呓语”,也因此,当我每读到这类文字总会想起张爱玲,因为张爱玲曾说过能写出这类文字的人读起书来:“都是站着看——来不及坐下。”